第二章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丹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一起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的已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着拍子。她静静地说着,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出某种难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

“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要让我那守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我想,妈妈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或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一而终。总之,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一句,“她是吗?”

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着,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象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

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地望着他,轻声说:

“我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地、优美地抽着烟,那轻柔的动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地研究着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微颦……不,她正是碧槐!

“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着说,“然后,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

她一口气地说着,那么流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地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地说着。他睁开眼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地寄,由台币折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着他。“我告诉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着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着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

“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

“是的。我看《红楼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