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10/17页)

“不好意思,再来一杯好吗?”

老师转身递给我杯子。

“好的。”

低头看见他伸出的腿下边是茶色的马球靴。这是我喜欢的那种鞋:有一点点显旧,溅上了斑斑泥点,里面的里面都潜藏着皮革的舒适质感。

我稍稍弯下腰,再一次打量起老师的全身。还算说得过去。送第二杯水过去时,老师面对着在吧台里准备饮料的阿姐,正用手帕往脖颈里送风。从侧面看,他那挺拔的鼻梁描画出一条优美的线条。阿姐一边往杯里倒开水,一边低垂着眼帘说:“鲜奶油。”

我把杯子轻轻放在老师手边后,再次打量起他的背影。我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他和常来店里的那些大叔究竟哪里不一样。老师回过头来,我赶紧咧嘴微笑,他也微微翘了翘薄嘴唇,有些敷衍似的回我一笑。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亲切。

我从厨房的冰箱里取出袋装鲜奶油,顺便吸了一腔扑出来的冷气。从门帘对面传来阿姐和老师聊天的声音。她沏的咖啡的香气已经笼罩了他们俩。我稍作停顿,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走进了吧台。

阿姐低着头,薄薄的白衬衫敞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酥胸光滑如凝脂,我看得呆了。透过纽扣的缝隙,能看见淡紫色的蕾丝内衣。这就是女人啊。阿姐今天没有戴耳环。看着她那一头发梢东翘西翘的黑发中露出的楚楚动人的小耳朵,我忽然感到放心不下了。阿姐往咖啡上挤了些奶油后,端给了老师。

我正要返回厨房,阿姐揪住我T恤的下摆,要我等等。

“老师,这孩子叫绿藻,帮忙的。”

老师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冷静的瞳仁,仿佛无所不知,仿佛能完全看透人的浅薄。

“你叫绿藻,是真名?”

“是的。”

“绿藻,就是那个圆圆的东西吗?”

“大概吧。”

“好名字啊。”

“真的?”

“名如其人哪。”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看不出是真的觉得有趣,还是装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地望着阿姐。阿姐笑眯眯的不说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羞愧得不得了,连忙逃回里头的厨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又在昏暗的凉台上眺望对面的窗户。那个人不在家。窗户罕见地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窗帘也纹丝不动。然而我还是在眺望。并非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而是以专注地看显微镜的小学生的那种认真态度,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是十分钟后,还是三小时后。只是,我等待的人或许并不是他。

老师还在店里。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往常这个时间,阿姐早就锁了收款机,我也在擦桌椅了。

十点过后,客人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了,阿姐让我回楼上去。我问她那还要不要打扫,她挥挥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之前整个晚上,阿姐一直在和老师起劲地聊天,根本不招呼其他客人,可把我给忙坏了。万幸的是水岛先生没来。我是最不愿意陪他说话了。在阿姐和老师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难以介入的薄膜,这层薄膜的高雅和纤细使我肃然起敬。万一这个时候,像水岛先生那样粗野无耻的人进来的话,它就会被破坏殆尽,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这是绝对要避开的。

我忙里偷闲地偷偷瞅过老师几眼。

对于我和其他大叔偷偷摸摸窥视的、或者像伸舌头去舔那般凝视的、阿姐某一瞬间的背影,老师却一次都没有流露过类似的眼神。即使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老师也决不会追赶,就如同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淡然得让人起急。老师和阿姐有着某种相似。我对这位老师产生了好感。

恍惚觉得对面房间的窗户里出现了老师和阿姐的侧脸。今天看到的老师的断片,就像放幻灯似的,一幕幕在那扇窗户上映现、消失,消失、映现。与此同时,阿姐的白衬衫和没戴任何饰品的耳垂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像是要消除这些映像。御门姐和老师两个人现在在聊些什么呢?这样一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和两人的朦胧影像正好一进一出。

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我一惊,迅速回到黑暗的房间里。随着嘎啦嘎啦开窗户的声音,响起了女孩的笑声。

盛夏时节下午一点的书店里,挤满了无处可去的人。

书店里充斥着新书的纸张和油墨清高的气味,令人反胃。还不如旧书店发潮的霉味好闻呢……我好久没来书店这种地方了。虽然离店没几步的地方,有一家挂着大大的招牌的算得上宽敞的书店,可是自从退学后,面对散发着知识气息的东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尤其是要踏足迈入书店啦图书馆之类、只存在人与书的那种神圣空间,需要相当的勇气,而且,这类建筑物似乎也在干脆地拒绝我。假如我有什么求知欲望,从小学时代开始囤积的文库本和店里庸俗的周刊就足以满足我了。但是,今天歇店,阿姐也好像还没起床,屋里又热得待不下去,我这才顶着烤人的大太阳晃到这里来了。我有点想要相信阿姐什么时候说的一去书店就仿佛脱胎换骨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