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17/17页)

受伤害的只有我一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被我自己辱骂阿姐的话伤害了。话一说出声来,就感觉仿佛都成了真的似的。我希望听到她加以否定,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祈祷,可却听不到任何人发声。

我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发现他们俩已经不再看我了。阿姐只说了一句“你瞧,这孩子够怪的吧”,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眼泪也不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他们对我说的话连一丁点反应也没有。即便我倾注再多的情感,他们身上接受这情感的器官也似乎已经完全脱落了。

老师杯上浮出来的水滴无声地沿表面流下来,一点点地浸润着木制的吧台。从我头脑的某个角落,有某种东西正以同样的速度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他们是在你眼前,但他们又在某个远方。扔过去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情感,枉然地飘浮在空中,没有被任何人抓住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对此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一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假人,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冷。

我默默地从店里走出来。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阿姐的笑声。

我目不斜视地横穿马路,随手大把大把地揪起疯长的薄荷叶来。不光是薄荷叶,对面公园里的杉树、榉树、向日葵,以及再远一些的高耸的公团[5]住宅,目之所及,我都想将它们连根拔起。薄荷叶不管被我怎么踩、怎么拽到水泥路上,弄得面目全非,薄荷味始终不散。

我听见了上旋梯的钉跟鞋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阿姐那从裙子里露出的腿在街灯下白晃晃的。我无言地盯着那两条腿的动作。那天最大的风刮了起来,黑色的裙子被掀到了膝盖。阿姐没有回头看我,便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就地坐了下来,把揪来的薄荷叶捂在了脸上。

散乱的片片绿叶,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便四下飘零而落。

一觉醒来,从隔壁房间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还伴有精巧的细床腿与黄色榻榻米的摩擦声。与以往不同的是,只能听见阿姐的声音。她那使人子宫收缩的、痛苦的小鸟般的、尖细的叫声。

漂亮的御门姐。映在她眼睛里的老师。两个人都在这堵墙的那边。要是把耳朵紧贴到墙上,连老师的喘息声也能听见吧。

我没有动。也许过一会儿,自己又会恢复以往的冲动,贴过墙的右耳会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吧。我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冲动的来临。

我数到了十,又数到了二十,却仍旧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动。

尽管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够看清天花板的四角,脑袋里却朦胧一片。今天自己所听到的话、所说的话,即使想要回想起什么,一切也早都快步逃走了。

把手放在额头,闻到了指尖上残留的淡淡薄荷味。霎时间,自己一动不动站在散落一地的薄荷叶中间的身影,浮现在脑际。

说到底,我最想要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人们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而是潜藏在淡漠表情下的矛盾、欲望、因悲伤而扭曲变形的丑陋面孔吧。

今天晚上,我的脸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呢?要是能观察自己就好了。不光是我自己,要是能让我无一遗漏地将所有的人都观察一遍就好了。

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了街灯泛白的光亮。

我起身轻轻拉开窗帘,走到了凉台上。夏末的凉风将阿姐的声音带向了静静的夜空。酒馆街的喧闹声也已经听不到了。我坐在椅子上,怅然地倾听着这夏天的小夜曲。

对面房间没有开灯。纱帘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不知道那个人睡了没有。这么想着凝眸望去,发现窗帘里面有个人影。千真万确,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刮起一阵大风,窗帘卷起了一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姐的窗户,目不斜视地盯着,专注得近乎滑稽。

我也曾经这样窥视过吧。

而且也曾像这样地被看过吧。

这么一想象,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他吃了一惊,朝这边扭过脸来,发现了在凉台角落里注视着自己的小女人。

阿姐又轻轻发出了一声叫唤。

我站起来,慢悠悠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也一脸茫然地回了一礼。

是啊,真是的。这太容易了。只要我想那么做,我也能从那扇窗户里招手啊。

小夜曲的旋律渐渐加快了。


[1] Janis Joplin(1943—1970),美国摇滚女歌手。

[2] “御门”在日语里的意思是“宫门”。

[3] “梦二”的日语发音。

[4] 竹久梦二(1884—1934),日本著名画家和诗人,代表作有《女十题》、《长崎十二景》及诗集《梦的故乡》等。

[5] 日本为推动国家性质的事业的发展,而由政府全额出资设立的特殊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