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8/17页)

阿姐的脸已经红了。又不是特别能喝,却已经快喝完今天的第二杯了。

“阿姐,你喝得太多了。”

堆得冒尖的圆白菜丝上放着一大块新鲜出炉的黄褐色炸虾,我用筷子轻轻扎进去,露出了白色的断面。要是油炸阿姐的小腿肚,大概也是这个颜色。我闷头吃着,简直好吃极了。阿姐也一边慢悠悠地动着筷子,一边夹杂着叹息,喝着不知什么时候要的第三杯啤酒,一言不发。

饭后茶送上来了,我感到吃得特别舒服并多少有些犯困的同时,慢慢地喝着热焙茶。要是那时候我没有点头,阿姐会怎么办呢?会找来其他的女孩,请她吃炸虾吧。而我,依然会一天天地继续反复看我那些沾满手垢的文库本,直到翻烂为止吧。其实就连“御门”这个不可一世的名字[2]是不是她的真名,我都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叫她,我也就跟着这么叫。在一起待了半年了,我对阿姐的情况还一点也不了解。我装出一副对她的姓名、出身、以前和谁交往过等等,简直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只顾喝着我的茶。

阿姐突然开口说:“绿藻,老师要来呢。”

我一时根本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老师,是谁呀?”

却见喝醉酒的阿姐目光炯炯地盯视着正前方吧台后面的暗银色商用冰箱,一言不发。

“你说的老师,是谁呀?”

我重复问了一遍。阿姐冷峻的侧脸忽地和缓下来。

“哦,”我忽然想起来了,“是白天打电话的那个人?”

“没错。”

“怎么回事啊?老师来店里干什么呀?”

阿姐直勾勾地瞅着我的脸说:“不告诉你。”

“为什么?”

“保密……”

“哼。”

我装出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喝着茶,这似乎让阿姐觉得很无趣。阿姐脸红红的到外面去打电话时的那种不协调感,更加真切地回现在我眼前。

“我说,你这个人哪,你也太冷漠了。再听听人家说话呀。”

“可是阿姐你……”

“他说明天四点来。”

阿姐奇特的红眼睛里掠过一抹暗影,不过这抹暗影立刻消失在了接下来的话语和笑容里。

“所以明天呢,得一大早打扫卫生。绿藻,拜托啊。”

阿姐乐不可支地笑了。这是今天一天里她最豪爽、也最优雅的笑容了。可我却丝毫无法像她那样地笑。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我真想说“那个人不会来的”,让她抹抹眼泪。那个什么“老师”,肯定和其他大叔没分别。和他们一样,来了又走,走了就不再来。看着傻瓜似的笑着的阿姐,正在切圆白菜的老板嘴边也稍稍有些放松了。

阿姐好像已经睡了。隔壁的凉台黑黑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像往常一样到凉台上去抽烟。已经一点多了。风是温热的,感觉很舒适。我抓住栏杆,沙粒般粗糙的铁触感冰凉,刺激着手掌心。

对面的房间已经关了灯。那个女孩走了没有呢?

对于因为“老师”而兴奋得像个中学生的阿姐,我心里升腾起一股骇人的冷冷的厌恶感,从炸猪排店出来以后,也依旧没能收拾起来,可我又不想耐下心来将它慢慢地消解掉。这不能不使我对据说明天要来的“老师”迅速产生了近乎焦躁的好奇心。这份好奇,与其说是出于对“老师”这个人,不如说是对看似不执著于任何人的阿姐和他的关系。难道说,我要为了这两个人,早早地爬起来擦窗吗?

我像侦查似的盯着对面黑黢黢的窗户看,结果一无所获。

我忽然冲动地想出去走走,便连窗户也没关,就趿拉上凉鞋,打开了门。毫无遮拦的风比在凉台上感觉的还要凉爽些。我深吸了一口气,在狭小的走廊上五步六步地来回踱起来。四周寂静无声。走近隔壁阿姐的房门前,我闭上眼睛把耳朵贴了上去。什么动静也听不到。酒馆街上的霓虹灯透进屋顶的缝隙,狡黠地闪烁着。

我走下旋梯,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我信步走上一栋公寓的楼梯,把耳朵轻轻贴到有光线漏出的一道道门上。隔着廉价公寓薄薄的门板,能听见年轻男女的声音、女人絮絮叨叨的低声细语,以及嘈杂的电视声音。连续几扇门内悄无声息之后,我就把耳朵贴在门上不动,想象起里面的人来。

在一家独门独院外面,透过篱笆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直保持同一姿势,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只有电视画面在飞快地变换着。其他屋子都黑着灯。老半天也不见他动弹,我就放弃了他,去看别的窗户。

就这样,我看了一家又一家平淡无奇的生活,看了即使我不存在,也照样呼吸、照样平淡过活的一个又一个人。为了消除在御门姐脸上逐渐增大的老师的影子,我寻找了好几个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