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洗 扬州兵变

太后稳坐朝堂听取汇报。

情况很快就弄清了。叛军人马十万,起兵扬州,时间在九月二十九日,挑头闹事的叫徐敬业,是当年主持过皇后册封仪式之开国元勋李绩的孙子,所以也叫李敬业。[32]

这事好办,还让他姓徐就是。

徐敬业扬言李贤没死,就在扬州城中。

假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不足为道。

他们还传檄(读如席)天下。

这就要研究了。檄是一种官方文书,或用于征召,或用于晓谕,或用于声讨。徐敬业这份檄文,当然是用来声讨武则天,并表示自己如何正当正义的。中国古代战争非常讲究师出有名,通过檄文很能看出对方的想法。

于是太后吩咐:读来听听!

不听也知道会骂人。果然,开篇就是“伪临朝武氏者”。

太后暗笑:伪临朝?你说了算吗?

接下来自然是人身攻击,所有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就连高宗皇帝也被指责为乱伦,当然是被诱惑,而罪魁祸首正是武某: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读如闭,宠幸)。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笑话!后宫之内,谁不争宠,谁肯让人?

第二段自吹自擂,声称徐敬业“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势力之强大,已是“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军队之威武,堪称“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这样的力量当然所向无敌不可战胜,正所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太后又笑了。十万乌合之众,也敢这样吹嘘?

最后是号召,包括煽情:一抔(póu,捧)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也包括许愿: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还包括打气: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不过,刚读到煽情那句太后便突然叫停,目光炯炯地问:谁的句子?

答:骆宾王。

宰相失职!太后说。这样的人才,怎么没发现?[33]

这个细节值得注意。

的确,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他这篇檄文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作,确实写得铿锵有力。但,鉴赏能力不低的武则天,仅仅是把它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吗?

不。她从中看出了许多奥秘。

最明显的问题是夸大其词。没错,高宗皇帝驾崩于东都洛阳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四日,灵柩西行回长安却在第二年五月十五,入土为安更拖到八月十一日,距离徐敬业造反只有一个半月,堪称“一抔之土未干”。但,中宗二十八岁,睿宗二十二岁,怎么能叫“六尺之孤”?浮夸!

浮夸是文人的通病,也是兵家的大忌。拿这样一篇夸夸其谈的东西作为纲领性文件,只能说明徐敬业一伙既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比方说,檄文号称“共立勤王之师,无废旧君之命”。那么请问,要勤哪个王,旧君又是谁?如果是睿宗李旦,则此王安然无恙;如果是中宗李哲,则置睿宗于何地?还有假李贤,又算哪一出?简直着三不着两。

清除妖孽也一样。谁是妖孽?妖孽是谁?除“伪临朝武氏者”外,还包不包括追随太后的满朝文武?同样,所谓“凡诸爵赏,同指山河”也很可笑。这大唐的江山,难道是你们徐家的?且不说谁胜谁负还很难讲,就算平定了天下,论功行赏也是皇帝的事,你徐敬业封什么官,许什么愿?[34]

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的,是你们自己吧?

事实上,徐敬业集团就是一伙破落贵族、失意官僚再加落魄文人,由于被贬而聚集在扬州。因此,气壮山河的背后是色厉内荏,义薄云天的背后是公报私仇。难怪太后要责备宰相失职。因为骆宾王如果官场得意,他那支妙笔写出的就不是声色俱厉的檄文,而会是天花乱坠的颂歌。

也许,这就是武则天读出的信息。

此贼不足虑也!太后非常笃定。没错,这伙人的家底很容易就能查清,这样的狐群狗党也不难对付。因此,太后只是迅速调集了三十万大军,便将前方战事交给指挥官李孝逸和监军魏元忠,自己继续忙活朝中事务去了。

结果不出所料,徐敬业的豪赌和骆宾王的鼓噪并没有得到多少人响应,叛军方面却屡犯错误。最后,那两人的首级被他们的部将砍下送到了洛阳,扬州兵变从头到尾仅仅持续四五十天。平叛过程也基本上有惊无险,相当于帝国进行了一场真刀真枪的大规模军事演习。如果不是因为骆宾王那篇传世之作,人们甚至不会记得曾经有过这场战争。

但,反思却仍然必要。

胜败之因倒是简单,徐敬业首先是被自己打败的。他的动机如果当真是要匡复唐室救驾勤王,那就应该采纳军师魏思温的建议,挥师西进直取洛阳。苟如此,则可争取到天下人心,即便战败也虽死犹荣。可惜徐敬业的真实想法,却是分裂割据占山为王,因此南下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直奔那“金陵王气”而去,结果既失地利又失人和。[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