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3/14页)
然而,在这“危机20年”里,贫富不均的现象即使在“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也愈发严重。原本黄金时代众人都已习以为常的“自动加薪”(即几乎等于自动增加的实际收入),如今也已黯然终止,更使人有雪上加霜之感。贫富两极的比例都开始增加,双方差距的鸿沟也随之扩大。1967—1990年间,年收入在5000美元以下,以及在5万美元以上的美国黑人人数都有增多之势,牺牲者自然是居于中间的一层(New York Times,1992年9月25日)。不过由于资本主义富有国家的实力比以前更为雄厚,同时整体而言,如今其子民也有黄金时代慷慨设置的社会安全福利系统垫底,因此社会不安的程度比原来可能为低。可是社会安全福利的负担太沉重,如今的经济增长却远较1973年前为低。在出快于进、入不敷出的情况下,政府财政自然日见拮据。然而尽管百般努力,富国的政府——多数为民主国家——却始终无法削减这方面的巨大支出,甚至连有所抑制都感到极难,[4] 即使那些对社会福利救济最不存好感的国家亦然。
回到70年代,可没有半个人会预料到——更不可能有所打算——日后竟会一变至此。到90年代初期,一种缺乏安全感、愤恨的气氛开始弥漫,甚至连多数富国也无法幸免。我们将会看见,这种氛围,造成这些国家的传统政治形态的解体。到了1990—1993年间,人们再也无法否认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确已经陷入不景气的事实。但是如何救治,却没有人敢认真地拍胸脯儿,只能暗暗希望霉头赶快过去。然而,有关危机20年的最大真相,倒不在资本主义好像不如当初黄金年代灵光,问题却出在它的整体运作已经完全失控。世界经济不稳定,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修理,也无人有仪表可以操纵。黄金时代所用的主要仪表,即由国家或国际上协调拟定的政府政策,现在已告失灵。危机20年,是一个国家政府失去其经济掌控力的时代。
这个现象,一时之间并不很明显,因为大多数的政治人物、经济学家、企业人士,(照例)看不出时代经济已经走在永久性的转向关头。多数政府在70年代提出的对策,只是短期的治标方法,他们以为,不消一两年的工夫,大局必会好转,重回往日繁荣增长的景象;已经灵验了一代之久的锦囊妙计,何必无事生非随便乱改?于是这10年的故事,事实上根本就是寅吃卯粮,举国向未来借光的故事——就第三世界和社会主义的政府而言,它们的对策便是对外大笔借债,希望短期之内即能归还——并祭起凯恩斯派经济管理的老方子来治新症。结果,在70年代绝大部分时间里,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均是由社会民主政府登台(或在保守派失败之后,再度复出),如英国于1974年,美国于1976年。它们自然不可能放弃黄金时代的当家法宝。
当时提出的另外唯一一项对策,来自主张极端自由主义一派的经济神学。这一群长久以来属于孤立地位的少数,笃信绝对自由的市场制度,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对凯恩斯学派及其他主张国家计划的混合经济与全面就业的阵营展开攻击。这个长久以来因循套用的政策显然不再灵光,1973年后尤其严重,愈发使得这批个人主义门下老打手的信念更加狂热。新增设的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于1974年颁给了哈耶克,更促使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风气在此后的盛行。两年后,这个荣衔再度归于另一位极端自由主义的名将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5] 于是1974年后,自由市场一派的人士开始转守为攻——不过一直要到80年代,他们的论调才成为政府政策的主调。其中只有智利例外,该国的恐怖军事独裁政权在1973年推翻人民政府之后,曾让美国顾问替它建立起一个毫无限制、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可见在自由市场与政治民主之间,本质上并无真正关联(不过,在此得为哈耶克教授说句公道话,他可不像那些二流冷战宣传家一般,硬说两者确有关联)。
凯恩斯学派与新自由主义之间的论战,论其内容,并不是两派经济专家在纯粹学术上的对峙;论其动机,也不是为当前种种前所未见的经济困境寻找答案。[比如说,当时有谁曾经考虑过,那种迫使70年代必须造出一个新经济名词“滞胀”(stagflation)来形容的现象——经济增长停滞,物价却一味上涨,两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意外组合?]根本上,这是一场两派完全不相容的意识思想之战,双方都提出自己的经济观点。凯恩斯派认为:多亏有优厚薪金、全面就业,以及福利国家三项特色,才创造了消费需求,而消费需求则是经济扩张的能源。经济不景气,就该加入更多需求打气。新自由主义一派则反驳道,黄金时代的自由政治经济气候,使得政府及私人企业不致采取控制通货膨胀和削减成本的手段,才使得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的真正动力,也就是利润,得以不断上升。总而言之,他们主张,亚当·斯密所说的那只自由市场上“看不见的手”,必能为“国富”(wealth of nations)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长,国内财富收入的分配亦能因此维持长久。这套说法,却完全为凯恩斯学派否定。两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可是双方的经济理论,却都将某种意识形态,即对人类社会持有某种先验性的看法,予以理性化了。比如说,实行社会民主制的瑞典,当年曾是20世纪一大经济成功典范,可是新自由主义分子对它却既不信任又有反感。厌恶的原因,并非由于瑞典不久就会一头撞入危机20年——其实当时无论哪一类型的经济,都将不免于这个噩运——却因为瑞典的成功,乃是奠定于“瑞典著名的经济模式,以及其中集体主义性质的平等观及合作论”上(Financial Times,1990年11月11日)。相反地,撒切尔夫人领导的英国政府,即使在其经济颇获成功的年代,也为左派不喜,因为她的政府,乃是建立在一个没有社会观念,甚至反社会的自我中心观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