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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对的。基于自由、人道和宗教的反战立场,以往在实际层面上向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虽然除了英国以外,没有任何政府愿意接受其国人以良知为由拒服兵役。总体说来,有组织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都激烈反对军国主义和战争,而第二国际甚至在1907年致力于发动反战的国际性全面罢工。但是冷静的政客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虽然一位右翼狂人在大战开始前几天暗杀了伟大的法国社会主义领袖兼雄辩家饶勒斯,因为饶勒斯竭力想挽救和平。主要的社会主义政党都反对这类罢工,因为几乎没有人相信那是可行的,而且无论如何,如饶勒斯所承认的,“一旦战争爆发,我们便不能再采取进一步行动”。[20] 如前所示,虽然警察小心翼翼地列出反战好斗分子的名单,法国内政部长却甚至不屑于拘捕他们。民族主义最初也不是一个严重的异议因素。简而言之,政府的诉诸武力并未遭遇到有效的阻力。
但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各国政府的预估却发生了错误。和反战者一样,各政府也对爱国热忱的不寻常高涨意外万分。他们的人民竟以这般热忱投入冲突,在这场冲突中,他们伤亡的人数至少有2 000万,这还不包括数以百万计的应生婴儿和死于饥饿疾病的平民。法国官方原先估计会有5%—12%的海陆逃兵,但事实上,1914年时只有1.5%的人躲避征募。英国人的政治反战性格最强,它也深植在自由党、工党与社会主义的传统之中,可是在战争最初的8个星期,志愿从军者共有75万人,接下来的8个月又增加了100万人。[21] 德国人如大家所预料的,根本不曾萌生违抗命令的想法。“等到战争结束,而我们数以千计的善良同志骄傲地宣称‘我们曾因英勇作战而获颁勋章’之时,谁还敢说我们不爱祖国?”这句话是出自一位好战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员,那时他刚于1914年赢得铁十字勋章。[22] 在奥地利,不只是具有支配性的民族为短暂激昂的爱国情绪所震撼。如奥地利社会主义领袖阿德勒所指出的:“甚至在民族斗争中,战争也仿佛是一种拯救,一种不同事物将临的希望。”[23] 甚至在预计会有100万逃兵的俄国,在总数1 500万的征募者中,也只有几千人抗命。群众追随着国家旗帜,而遗弃了反战领袖。事实上,至少在公众圈中,反战领袖已所剩无几。1914年时,曾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欧洲各民族是以愉快的心情去屠杀他人,也为他人所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们再也不曾如此。
他们为那一刻的来临感到意外,但不再为战争的事实感到意外。欧洲已习惯于战争,就像人们看待暴雨将至的心情。就某种意义来说,战争给当时人带来一种解放和释然的感觉,尤其是对中产阶级年轻人而言。这样想的男人也比女人多得多。不过工人相对缺乏这种感受,农民更是。就像人们期待暴风雨能打破厚密云层,洗净空气。战争意味着肤浅妄动的资产阶级社会即将终止,令人生厌的19世纪渐进主义即将终止,宁静与和平的秩序即将终止。这种秩序是20世纪自由主义的乌托邦,也是尼采公然抨击的对象。它就像在大礼堂等待了很久之后,一出伟大而令人兴奋的历史剧终于开幕;在这出戏中,观众便是演员。战争意味着决定。
人们真的认为它是跨越历史界限、标出文明断代、不只是为教学方便而设定的少数日期吗?或许是的,虽然从1914年留下的记录看来,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战争很快便会结束,世界将再度回复到1913年的“常态”。爱国和好斗的年轻人,像投入一种新的自然力量般投入战争,“就像泳者跃进纯净之水”。[24] 即使这是他们的幻想,也显示出一种彻底的改变。认为这场战争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的感觉,或许在政治世界最为强烈。不过很少有人像19世纪80年代的尼采那样,清楚地察觉到“一个怪异的战争、骚动和爆炸的时代”已经开启,[25] 而左派甚至更少有人能像列宁那样,在诠释的过程中,从里面看到希望。对于社会主义者来说,战争是直接的双重灾祸,因为一个致力于国际主义与和平的运动突然崩溃,以至无能为力,而在统治阶级领导下的民族团结和爱国浪潮,不论如何短暂,都在好战国家横扫所有政党,乃至深具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而在旧政权的政治家中,至少有一个人看出了一切都已改变。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Edward Grey)在英德开战那一晚,注视着伦敦白厅(Whitehall)的灯光逐渐熄灭,他不禁叹道:“全欧的灯光都要灭去了。我们这一辈子是看不到它再亮起来了。”
自1914年8月起,我们便生活在怪异的战争、骚动和爆炸的世界,即尼采预先宣告过的世界。于是,对于1914年前那个时代的记忆,总是笼罩着一层眷恋薄幕,总在模糊之中将它视为一个充满秩序、和平的黄金时代,前途一片光明的黄金时代。不过,这种对旧日的缅怀,是属于20世纪最后几十年而非最初几十年的。在灯光熄灭之前的历史学家从不曾注意它们。他们全神贯注的,也是本书从头到尾全神贯注的,必然是要了解和说明:和平的时代,充满自信的资产阶级文明、财富日渐增长时代,以及西方帝国的时代,如何在其体内孕育了战争、革命和危机时代的胚胎。这个胚胎终将使它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