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北海道

群岛最东北端的岛屿似乎总是有着某种特别的长处。苏门答腊是印度尼西亚的希望之岛,北海道是日本的期待之岛。从今天的北海道,已经可以看见日本的未来。

在日本,未来与过去之间的张力,其程度之剧烈非同一般。亚洲各国之中,日本是审时度势,向西方现代文明打开门户的先行者;而与此同时,日本又是个受传统影响尤甚的国家。不过,日本众多岛屿当中,唯独北海道保留原始状态没有受到传统影响,前西方时期一千三百年来的日本文化塑造下的传统从未在此存在过。直到1868年明治维新后,北海道也只不过是日本的属地,还算不上都道府县(1)。日本人在岛上的立足点仅限于为数不多的若干军事驻地,布设于此也是晚近的事,立下的界标旨在表明所有权,抵御住贪婪的俄罗斯帝国(2)。当时北海道其余的部分都是尚未开垦的荒地,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人类代表,是一些毛发茂盛的阿伊努人游牧族群(毛发茂盛的澳大利亚土人和北欧人的远亲)。

日本的西方化进程给北海道带来了崭新的命运。西方化的结果之一,就是终结了两百五十年来将日本人口始终保持在固定数量上的措施,人口开始加快增长(时至今日仍在增长,尽管目前看来企稳在望)。为了缓解日本另外三大岛屿的人口压力,殖民开拓北海道成为最显著的首选手段。帝国政府自1870年代起便鼓励拓荒运动,到今天,北海道已经成为日本人安居乐业的地区,其首府札幌是东京以北日本最大的城市。在北海道,一个全新的日本已经问世,但这个新日本可不单是旧日本的翻版。这里没有任何西方化进程开始以前日本的色彩成分。开拓这片北方荒原的拓荒者先头部队并非日本人,而是西方人:日本政府邀请荷兰和丹麦农场主移居到该地生活一定的时间,在此向日本移民展示如何应对这种像北欧更甚于日本主要岛屿的地区状况。这些北欧人早在许多年前就返回故里,但是他们留下了曾经在此生存的永久纪念物,那便是条顿人建造的北海道农舍和谷仓畜棚。步条顿人后尘而来的日本移民根据经验观察发现,比起没那么庞大雄伟的日式风格,这种奇怪的建筑类型更适合新开垦地区。因此他们全盘接手并且效仿复制。变革不单单是建筑方面的,同样也是心理层面上的。

我们在北海道得以参观三座当今日本典型的农场:札幌郊外的一家洋葱农场、城市东面灌溉地的一家水稻农场以及东南方向更远处的一家乳牛场。在和农场主以及他们家人交谈的过程中,可以发现日本传统的断裂和为弥补这一断裂人们所花费的努力,这让我印象深刻。从自然距离来看,这些北海道农场主的父辈或祖父迁移得并不算太远——打个比方说,不比从韦塞克斯到苏格兰高地远;但是连根拔起再重新扎根,这样的心理负累重得就仿佛他们从约克郡迁移到新西兰似的。他们为已取得的成就而感到自豪,欣喜地发现自己享有的财富,就算是放在他们家族出身的旧日本那些地区也依然是巨大的。然而,无论如何,从事水稻农耕的家庭还是忧心忡忡地坚守着过去。

水稻压根不是北海道顺理成章的作物。在这一气候严酷恶劣的北方地区,水稻的收割时间要比水稻土生土长的地区提早至少一个月。北海道大学农业系投入大量科研力量,培育出多种特殊品种的水稻,使之能够在短暂的生长季里达到成熟。即便如此,在北海道种植水稻依然称得上是一项经济壮举。不过,在北海道,只要有可能栽培水稻,土地就应该用来优先种植水稻而不是其他任何作物,这已经达成了共同的默契。假如在北海道取缔水稻种植,全部可用耕地都改种黑麦、燕麦和牧草,这座岛屿产出的粮食很可能会有相当可观的增长,既可以使北海道富裕起来,又可以减少日本从国外进口的粮食。但提出如此功利主义的建议简直是大逆不道,更确切地说是亵渎了神灵。在日本人眼中,水稻耕种如同宗教职责一般;对于水稻耕作民族来说,制乳业不仅仅是一项经济上的新事物,更是骇人听闻的生产活动,处在不折不扣的大不敬边缘。

乳牛场农场主必然是我们拜访的三位农场主中最激进的那一位。水稻农场主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考究的日式住宅,传统至极,兼有供奉神道教神明的神龛和一座供奉佛教众菩萨的祀位,以及一排备受尊崇敬拜的祖先的放大照片。乳牛场农场主则给自己建造了一座美式两层住宅,筒形屋顶是波纹铁制成的,他和家人坐在美式的椅子上,在美式餐桌边用餐。他没有耕作水田,而是大不敬地生产制造奶酪和黄油,而且不打算去犯所谓回头是岸的那种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