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斯拉瓦纳比尔戈拉

随着我们的车轮驶离柏油碎石路,转向未用碎石铺筑的小径路面,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地面状况越糟糕,就越是深入了解乡土风貌的好时机。毕竟,投身这次旅行,可不是为了追求舒适。要是贪图舒服,那还是待在家里更加明智。人不惜耗费时间精力出门旅行,目的在于获得知识,不过在过去两天中,这个目标一直都躲闪着我。

当你平稳地疾驰在班加罗尔到迈索尔的阳关大道上,发现自己正在横穿南印度高原,却并未与其得以亲近。只有那次匆匆造访塞林伽巴丹挽回了宝贵的一小时,才总算让我们和印度——包括其过去和现在,有所交流。站在层层重防的岛屿顶端的缺口,时光仿佛从1957年倒流回到了1799年:自该要塞遭到强攻以后,此地便再无波澜掀起。上游之处,高韦里河的流水泛着蓝光,在如同巨鳄尖牙一般白森森的礁脉浮冰间穿行而过。昔日蒂普·萨希卜(1)失去他的王国和生命的时候,那些礁脉想必也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芒,流水也和眼下一样淙淙悦耳。彼时,那座小小的隐修院,一如当前这般坐落在河床中的一块岩石上,正好高踞于河水分流之地,必然是由内而外散发着平静的气息——即便是在战事那天,当围军轰袭的炮弹贴着隐修院脆弱的屋顶低空掠过的时候。这一个小时着实让人获益匪浅,但我们很快就被从中国到秘鲁都千篇一律的现代世界再次俘获了。好吧,现在我们终于下了柏油碎石路,或许即将闯出通往现实的一条道路来。

我们沿着“土路”一路颠簸行进,速度之快恰好可以避开我们车轮扬起的尘土,这时高原的面貌便呈现出来了:它在我们周围涌动,好像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海变幻成石,其间夹带着一些耐寒的谷类庄稼,在巨石波浪之间的波谷中生发绿芽。原野绵延不绝,直到地平线上矗立起一个垂直于大地的物体,而后又有个较小的物体出现在其顶端。斯拉瓦纳比尔戈拉!那巨大的白色雕像由山顶凿刻成形。我们今天绕道而来的目的地已经不远在望了。

从天然岩石中开凿而出的那座雄伟雕像,表现的是耆那教的祖师(2)之一——印度一大宗教的圣人;该教创始于约2500年前,和佛教诞生于同一时期,但命运却与它更为世人所熟知的手足迥然相异。佛教的命运倒是和基督教的命运如出一辙:在改变了半个世界之后,它却失去了对其诞生之国、即其顺理成章的圣地的控制。如今,印度境内仅有的佛教徒只不过是一些聚集在比哈尔几处佛祖弘法胜地的外来的虔诚信徒,以及部分近来宣称皈依佛教,以此抗议他们在印度教中长期遭受歧视的贱民。相形之下,耆那教在印度拥有的追随者从未中止过,但也从未越出次大陆的范围去寻求皈依者。

斯拉瓦纳比尔戈拉是个充满生机活力的耆那教圣城。两座朴实无华、没有植被覆盖的山峦从高原波浪起伏的表面上拔地而起。山与山之间的谷地上,坐落着一个池塘,四周围绕的石头房子造得结实牢固,过梁和门面全都精雕细刻。两山之中较高的那座山顶上,耆那教祖师鲜明的身影耸入灼热的天空,较低的那座山则有庙宇占据山顶,并有石窟穿凿山中。我冒着正午的热度,把两座山都爬遍了,骄阳晒透的岩石灼得我双脚的脚底板发烫(两座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净土,人要踏上去必须光脚行走)。攀登的过程艰难痛苦,但却大有收获,因为爬山确实让外来的探寻者或多或少感知到了这一将自身如此雄浑有力地表现在两块巨石上的宗教的精神。

我们离开之前,不忘向此地的耆那教祭司表达我们的敬意。老人身披黄袍,身材瘦小,是该地区他这个级别唯一健在的代表。他皱纹满面,因泛起慈祥的微笑而容光焕发;在雕刻得精美繁复的石质殿堂那一派光彩灿烂衬托下,他的苦修生活显得分外惹眼,而他偏偏恰好栖身其中历经此生的旅程。

斯拉瓦纳比尔戈拉的氛围既与众不同,又难以捉摸。它完全是印度的气息,却完全不是印度教的风格。这里也像是在塞林伽巴丹堡垒的内部那样,时间倒流到了过去;但是在这座耆那教圣城里,时间倒流的程度非同小可。回流的浪潮将路过的游人席卷到至少十二个世纪之前的过往年代——彼时,商羯罗阇利耶(3)在人世的短暂逗留尚未将印度教扶上目前轨道,印度还保持着原先的面貌。耆那教是这一古代印度原生态的残余,时间的流水只不过是将其湮没了。起先是商羯罗尚武的印度教,而后是马茂德(4)尚武的伊斯兰教,都如潮水般吞没了次大陆。只有星星点点的耆那教团体还在洪水表面抬起头来,正如屹立于海洋般的高原之上、自山巅凿就的那尊雕像一般。那尊高耸的塑像面容华贵、姿势笔挺,让受过古典教育的西方访客不由联想到了公元前6世纪雕刻于希腊的一些雕像——那个古老的年代,正是玛哈维拉在印度创建耆那教的时间。印度成为商羯罗造就的模样,究竟是得还是失呢?且把这一问题提交给祖师吧。他的石质双唇将会继续微笑不已,石质双眼将会继续凝视太虚。这位智者早已超越了历史的一切机遇和一切变故,因此我们提出的问题不会从那极度平静祥和的面容上得到任何回答。印度教的印度必须自行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