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伊朗隐秘的山谷
柏拉图在其著述的一则寓言中,设想文明一次次被反反复复的灾难扫除消灭。位于低地的城市遭到了摧毁,而每一次都有天真质朴的高地人安然度过劫难,从群山之间向下迁移到平原上,于是文明周而复始,步入轨道。柏拉图所述的寓言就是伊朗的历史,只不过在伊朗,劫难并非天灾,乃是人祸。灾难从来都不曾是洪水(尽管伊朗的确遭受暴雨之苦,但总体而言还是一片干旱的土地),伊朗的灾祸向来都是人为造成的,灾难以破坏性极大的侵略形式出现——其中最为可怕的,是中亚游牧民族的侵袭。从琐罗亚斯德的时代起,直至19世纪80年代俄国征服最后的土库曼人(1)为止,这些游牧民一直是伊朗农民的头号大敌。在阿拉伯国家,农民和贝都因人是商业伙伴,农民雇用贝都因人来照料牲畜,用骆驼运送他们的收成。在伊朗,该隐和亚伯(2)之间潜在的对抗,从表面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两兄弟讲同一种语言的时候,一如阿拉伯世界中他们依然存在的那样,对抗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既然游牧部落的人讲标准现代波斯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与波斯语相似但又有所区别的库尔德语、卢尔语、俾路支语方言和语言形式上截然迥异的土耳其语,伊朗农民和牧民彼此之间的敌意就更加恶化了。
当我规划赴呼罗珊——位于伊朗最东北角、同中亚大草原接壤的省份的行程时,我特意安排了去参观两座阿拔斯王朝时期闻名遐迩的城市:图斯,史诗诗人菲尔多西的故乡;以及内沙布尔,奥马尔·海亚姆(3)和法里德丁·穆罕默德·阿塔尔(4)的故乡。可我有何发现呢?图斯空无一物,就是个小村庄;内沙布尔别无他长,只是一座小城。不过,有关这两座城市在蒙古人入侵之前的年代中人口稠密的记载,倒还铭刻在残存的城墙遗迹上。在这两个地方,泥砖墙砌成的围场之内所容纳的区域可谓相当广阔。那些败落的城墙,使人得以在脑海里重现两座城市当初全盛时期的风貌。
纵使考虑到在这个后蒙古人时代,内沙布尔和图斯已经被围绕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圣陵发展起来的新城市取而代之了,东呼罗珊人口密度的永久性减损也是极为惊人的。自大难之日以降,逾七个世纪时间的流逝,都未能稍事弥补那些惨重的损失。伊朗的解救之道,在于隐匿于其群山怀抱中的蜿蜒翠谷。野蛮人入侵的洪流横扫一切,不过这些谷地却安然无恙。既然有城市可以大肆洗劫,有平原可以蹂躏破坏、消灭人口,这些与世隔绝之地也就不值得侵略者劳心费力前来劫掠;况且,就算他们果真贪得无厌,不惜山高水远跑到此地,比起城市居民只能躲在泥土砖墙背后抵抗,该据守之处为高地人击退来犯者提供了优势显著的际遇。
伊朗隐秘的山谷为数众多,我只参观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巍峨的厄尔布尔士山当中两处,为马什哈德和内沙布尔提供水源的戈纳巴德山中两处,以及掩映在希尔山——意为“雄狮之山”——间的若干座山谷,位于干旱的亚兹德西南方,到了6月中旬,山上依然雪迹斑驳。
这些山间天堂经常给游客一阵惊喜:原来,在高地人加以开发利用的山谷上,流到较低地势之处的溪流,往往流经两侧悬崖过于陡峭、过于嶙峋以至于无法承载灌溉渠的溪谷。你似乎正在朝高山上一片沉闷乏味的沙漠走去,突然之间,山脊上一排又一排的杨树林、葡萄园和田野跃入眼帘,边上还有巧妙地在高高低低不同层面上百转千回的人工水道,给树木和庄稼带去了生命活力。我先想到了位于内沙布尔东北方的戈纳巴德山深处的哈尔村庄,还有位于皑皑白雪覆顶的希尔山腹地的巴纳克村庄。不过随着我听任记忆细品深思,这些隐秘的山间峡谷化作一幅独特的画面:一再拯救饱受苦难的伊朗的欢乐之谷。
倘若没有这些山地上的避难所,伊朗怎能幸免于难呢?她屡屡成为来自中亚和阿拉伯半岛的游牧入侵者的猎物,伸出魔爪的还有较为文明开化,但破坏性几乎不减的希腊和罗马派来的征服者。在这些古老久远的考验磨难中,隐秘的山地村落一直保持着伊朗不灭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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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使用突厥语西南分支的穆斯林,主要居住在土库曼及其临近的中亚地区。
(2) 《圣经》中,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先后生下该隐与亚伯二子,该隐耕种,亚伯放牧。上帝垂青亚伯的祭品,导致该隐嫉妒并最终用石头砸死亚伯。
(3) 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诗人、天文学家、数学家。
(4) 法里德丁·穆罕默德·阿塔尔(Farid ad-Din Attar,1145—1230),波斯伊斯兰教苏菲派著名诗人和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