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纸钱起于何时?那时间的上限不难确定,自然是人间发明了纸,而纸的价钱也降低到一定程度以后。唐人封演是最早探讨纸钱的人,《封氏闻见记》卷六“纸钱”条云:
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后代既宝钱货,遂以钱送死。《汉书》称盗发孝文园瘗钱是也。率易从简,更用纸钱。纸乃后汉蔡伦所造,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
纸钱之用,“魏晋以来始有其事”,那是最稳妥的说法,实际上也最贴近事实。有人要考证得更精确一些,如朱文公说“纸钱起于玄宗时王玙”(《朱子全书》卷三十九),那就差得太多。玄宗晚年惑于鬼神,祭祀事繁,全用玉帛大约有些应酬不暇,王玙便提议用纸钱祀神。但《新唐书·王玙传》中已经明言此前民间即“以纸寓钱为鬼事”了,所以王玙的贡献仅在于用纸钱协助昏君拍巫鬼妖神的马屁,其他则无与焉。而史家特别记下此事,大约是嗔怪王玙把民间的简率引进到庙堂,坏了祖宗的规矩吧。
而晚些年的戴埴在《鼠璞》中,则说“《法苑珠林》载纸钱起于殷长史”。殷长史应指殷叡,为王焕之婿,吃了丈人的挂落,被杀于南齐武帝永明末年。他丈人是佛教徒,而后来成了佞佛皇帝的萧衍也是他的好朋友,估计他也是信佛的吧。他的用纸钱或与对佛教的信仰有关,但故事的究竟却不清楚,因为现存《法苑珠林》中已经找不到相关的记载了。但南宋人洪兴祖在《杜诗辨证》中提到“南齐废帝东昏侯好鬼神之术,剪纸为钱,以代束帛”(引自《爱日斋丛钞》卷五)。东昏侯在位与永明相距不过十年,看来纸钱在南齐时已经出现似无大错。但纸钱从发明到普及还是要相当长的时间的,所以瘗真钱的现象当时还普遍存在。《南史·隐逸传》中那位半路出家的和尚僧岩,死前对弟子说:“吾今夕当死。壶中大钱一千,以通九泉之路;蜡烛一挺,以照七尺之尸。”佛弟子尚且如此,其余可知。
中国向来的习惯,总是把民间的发明视同于草寇的为王前驱,直等到为王公卿相采用,才正式颁发发明专利证的。所以纸钱并不一定是先由某个名人创造,早在南齐之前,民间应该就已经用于祀神和丧葬了。据诸书所述,纸钱的大行于社会,应是唐代的事,但溯其原始,封演说的“魏晋以来”还是不错的。
在纸钱出现之前,丧葬送死都是把人间的真铜钱埋在墓中。但这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做到,贫家无力办此,或者象征性地放上几枚,或者做些泥钱充数。可是这些都是在入葬时瘗埋入墓,一次性,从此不会再追加的。所以估计最初以纸做的冥钱,不但样子与现今所见大不相同,应该更为接近真钱,而且也是瘗埋于墓中的。
但这样的纸钱在幽冥文化的发展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作用。它不过是偷工减料的冥钱,即从“象寓”的意义上说,早在几百年前的俑人以及陶制明器已经开了先河,这纸钱的文化价值与泥钱也相差无多。
纸钱在文化意义上的飞跃在于两点,一是它不再是仅仅在丧葬之时,即在平时年节祭祀祖先时也要使用,二是它变瘗埋为焚化。这一演变过程已经无可查考,但据后世一些坚持古礼的先生所说,其蜕变之咎乃在于释氏“资冥福”之说的影响。
纸钱的用于“资冥”,固然与佛教的传播有极大关系,但其实也正合于中国本土的孝道,方才能为民众以至士大夫所接受。人间逢年过节,只要手中还有几文,总要赶着“购物节大甩卖”采办些东西,念此及彼,孝子顺孙们也应想起冥界的祖先吧。但坟墓不是钱箱衣柜,开来开去极为不便,所以想随时把铜钱埋入一些是做不到的。由此便可以看出纸钱的优越。南宋耐得翁《就日录》记有一事,北宋时,邵雍春秋祭祀祖先,综合古今之礼行之,所以也焚烧纸钱。程颐以为不合于礼,便前来责问。康节先生答云:“明器之义也,脱有益,非孝子顺孙之心乎?”二程中伊川先生总是扮演老牌左派的矫伪角色,头天见了个歌妓,耿耿到第二天还不释于怀,皇上折了根柳枝,他便以为有伤“生意”,至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混账话更是贻害至今,而此时他也是一副可厌的卫道面孔。但邵康节认为纸钱与其他的明器如泥车刍灵之类并无两样,只要能表达子孙的孝心,就没有什么不可用的。当然这纸钱也只是表表孝心而已,正如现在说的“常回家看看”,未必大包小包拿着,康节先生也并不认定纸片焚烧过去就会成了通神之钱的。
《枫窗小牍》又记道:南宋时高宗死后,百官奠哭,用纸钱路祭,刚登基的孝宗为了表现自己对嗣父的孝心,便嫌那些纸钱做得太小,弄得出丧不够排场。于是又有半通不通的谏官上奏,说:“俗用纸钱,乃释氏使人以过度其亲者,恐非圣主所宜以奉宾天也。”其意若曰,这纸钱本来就不该用,小一些又有何妨。孝宗看了大发脾气,把奏章往地上一扔,说:“邵尧夫那样的贤人,祭祖先不是也用纸钱吗?难道你活在世上就不用一文钱了吗?”谏官之本意是劝阻皇帝不要把丧事办得太铺张,但他的着眼点却并不高明,结果受了一顿抢白。而朱文公有云:“国初言礼者错看,徒作纸衣冠而不作纸钱,不知纸衣冠与纸钱何别?”正是邵康节说的“明器之义”。可见焚化纸钱以供亡灵在冥间花用,这已经成了民间“尽孝”的公共准则,大儒都已经从众,小儒就不要乱吠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