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罗酆山三变其形也未能挽回颓没之势,可是七宝楼台,虽然倒塌了,总还是留下些值得一看的遗迹和片段。遗迹之一是留下了一个“酆都大帝”的空名。
《玉历宝钞》明明记载着酆都大帝主宰地狱十殿阎罗,怎么能说是“空名”呢?蒿里山所建的神庙,不就是供奉着酆都大帝吗?
话说的不错,酆都大帝当然可以说就是罗酆山的北太帝君,但泰山脚下蒿里山的酆都大帝,却是光杆一人,什么上相、太傅、四明公都不见了,罗酆宫中的人马一个都不带,这还能算北太帝君吗?奇怪的是,他所有的却是十殿阎罗和七十二司,正是东岳行宫的全套班底。酆都庙旁另建有祠庙,供的是掌管奈河的灵派将军、掌管蒿里的赵相公,都是元明以来民间传说的冥神(见元刊本《连相搜神广记》),与罗酆宫更是毫无瓜葛。那么这位酆都大帝就与罗酆山体系脱了钩,完全归入了“东岳-阎王”体系,说得客气些,这是孤身移民,入了泰山的户口,如果究其实质,这个酆都大帝其实就是东岳大帝换了副面孔!个中玄妙,乃在于民间的捣鬼。朝廷在岱庙里供奉着东岳大帝,那是绝对不能有一丝鬼气的。但“泰山治鬼”,流传有自,现在岂能断了传统?百姓和野道士既然在岱庙插不进足,便在不远的蒿里山另立一个管鬼的泰山神。如果就叫作“东岳大帝”,便是成心要找不自在,好在“北太帝君”闲着也是闲着,便挪借过来,改为“酆都大帝”,安在了东岳大帝头上。于是万事大吉,酆都庙直到几百年后的二十世纪被个小军阀破除迷信烧掉之前,始终是安然无恙,香烟与金钱辐辏而来。
再说《玉历宝钞》。这部三教九流大杂烩却又试图以佛教为老大的“善书”,其出世的时间当在清乾隆年间,内中十殿阎罗的顶头上司也是酆都大帝,而酆都大帝则代表玉皇大帝统领冥府。(玉皇大帝是民间信仰的天帝,就是让猴头骑到脖子上拉屎,朝廷也不干涉。而万岁爷的祖宗“昊天上帝”则是碰不得的。)在此书中也同样找不到东岳大帝的踪影。须知“东岳-城隍”外加十殿阎王,是自明代就为官府所认可的冥府体系,泰山岱庙虽然不能弄鬼,但包括南北二京的全国东岳庙(或称东岳行宫)无不是闹鬼的百老汇。可是《玉历宝钞》为什么把东岳大帝换成酆都大帝呢?因为他要让东岳大帝带领十殿阎王向面然鬼王(据说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行跪拜大礼!这也同样是明摆着找不自在,所以也只有用瞒天过海的手段,让东岳大帝以酆都大帝的名义出面。
除此之外,酆都大帝就没有多少露面的机会了,请看全国那么多的东岳庙,虽然有全套的冥司班底,可曾有一处出现酆都大帝的影子?本主在位,替身是不宜再出现了。
遗迹之二是为冥府的地狱留了一个中国化的名称“酆都狱”。
产生于元代民间的酆都元帅,说是元帅,其地位与名号很不相称,因为他实际上只是一个“狱神”。其事见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五“孟元帅”条,大略为:
姓孟名山,为狱官,残冬思亲,因念数百囚徒亦同此心,与囚约:“今二十五日回家,来月初五归于狱中。”诸囚泣拜而去。府主滕公知而笞之,令即捕回诸囚。孟山思曰:“死有何难,此命难复。”遂立枪于地,踊跃欲扑枪自杀,而有白兔三倒其枪,不能死。忽玉帝降诏,封孟山为“酆都元帅”云云。
孟元帅姓孟名山,本为狱官,只因时至冬末,他想起在家的亲人,便推己及人,念及狱中数百囚徒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便与囚徒们协商:“我让你们腊月二十五回家探亲,正月初五全都回到狱中,如何?”众囚感激涕泣而去。这事叫知府滕公知道了,便打了他一顿板子,命他立即把众囚捉回。孟山暗思:“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这样做!”便把钢枪矗在地上,枪头朝上,自己跳起来扑到枪尖上自尽。可是还没跳起,就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白兔,一头把枪撞倒。接连三次全都如此,显然这只兔子是有来历的了。果然,忽然玉皇大帝派神仙降下玉旨,封孟山做了“酆都元帅”。
“纵囚”事自东汉钟离意之后历代多有,而以唐太宗为最著,仅凭这事就受封于玉帝,还真轮不上孟“节级”。这不过是民间为早已出现的酆都元帅编个故事,弄成“自家人”而已。孟山在世为狱官,升天之后管的也是监狱,因为这监狱是酆都狱,所以称为酆都元帅。
“酆都狱”就是罗酆山变成的地狱,已见前述。但早在唐时,这个道教的地狱就已经为佛家所挪用。《大唐传载》中有一笑话,某士人好吃卤煮牛头,一日梦被拘至地府。“酆都狱有牛头在旁”,其人了无畏惧,以手抚其头道:“这头真堪卤了来吃!”牛头狱卒是佛教地狱中的角色,而现在此狱径称“酆都狱”了。这自然是民间信仰的惯技,但罗酆已经地狱化应是当时人的一个见解。而到北宋时,孔平仲《谈苑》中有“酆都造狱”之说,至南宋以后,“酆都狱”之说就越来越为人所接受。一个叫林灵真的道士,编了本部头很大的《灵宝领教济度金书》,把罗酆狱列为九大地狱之首,其他的是九幽狱、城隍狱、五岳狱、四渎狱、泉曲府狱、里域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