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家国天下,乃是一个认同的问题,而且是中国人独特的认同方式。
所谓认同(identity),正如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所指出的,它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是自我意识的产物。认同由自我界定,是自我的想象建构,同时也是自我与他人交往的产物。认同同时也是同一性的要求,通过自我的认同和他人的承认,形成同一的自我、同一的文化、同一的制度、同一的民族或同一的国家。
认同的问题虽然古已有之,伴随着轴心文明的兴起而发生,但在古代社会长期而缓慢的历史过程之中,它并没有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因为传统的血缘、地缘、社群、道德与宗教共同体为人们提供了稳定而持续的认同对象。只有到了现代社会,当传统的家族、地域、道德和宗教共同体一一瓦解,而维系心灵秩序的精神世界出现解体的时候,伴随着人口流动的加速、社会分工的发展,人们的认同问题便成为一个时代性的突出问题。人们普遍地陷入精神和文化的迷茫,重新思考:我是谁?个人的自主性根源何在?为什么传统的家国天下共同体解体之后,现代的民族国家成为个人无法回避的新的共同体认同?在这个新的共同体之中,维系社会基本关系的道德认同又是什么?人们的心灵秩序是否要依赖某种超越的宗教,是否依然要有信仰的皈依?等等。这种种现代性的迷茫构成了现代人的认同危机。
现代人的认同危机,有多种表现。但最基本的认同危机体现在社会政治秩序与精神心灵秩序之中。在社会政治秩序之中,核心的问题是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个人与国家是在现代性过程当中同时出现的,究竟如何形成个人与国家的认同?二者的关系又是如何?这直接影响了对现代社会政治秩序的理解和建构。在精神心灵秩序之中,如何建立道德和宗教的普遍性认同?在一个多元社会之中,价值的信仰究竟如何确立?
在传统中国,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核心,形成了古代中国人的自我认同和群体认同,其基本架构是“自我——家族——帝国——天下”。传统中国的认同是以自我为中心,由内而外,逐波外推;同时自我又并非现代意义上独立的、原子的个人,而是整个宇宙世界和家国关系中有机的一部分。古代中国缺乏国家认同,只有所谓的天下,在“自我——家族——帝国——天下”四者的关系中,自我和天下构成了最重要的两端,形成了古代中国人特殊的自我价值观、世界观和社群意识。
晚清以后,古代中国的认同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发生了两个层面的危机:政治秩序危机和精神秩序危机。在家族、王朝和天下秩序的解构过程之中,中国人不得不重新理解个人、国家与世界的关系。现代的个人与国家概念诞生了,形成了现代的个人认同和民族国家认同。
现代的认同有两个脉络:一个是以政治秩序为核心的共同体认同,另一个是以心灵秩序为中心的精神价值的认同。
在共同体认同方面,在现代性的历史语境之中,涉及究竟是以个人为中心,还是以民族国家为中心?在19世纪末,这两种认同同时出现,互相内化,在国民/国家一体化思想体系中,获得了暂时的和谐。到20世纪初,日益严峻的现实选择面前,个人与国家的认同发生了分化,从此分道扬镳,以后发展为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两条不同的思想脉络。晚清的个人认同从儒家的自我概念中脱胎而来,形成了以康有为、谭嗣同为代表的仁学自我观,以严复、梁启超为代表的国民自我观,和以章太炎为代表的自性自我观。这三种自我观,到五四,经过一系列的蜕变,演化为科学主义、人文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三种个人主义类型。在1930年代,随着民族存亡危机的加深,重建国家共同体成为时代的核心命题。然而,民族国家认同,是以制度性的政治认同,还是以文化性的社群认同为重心,在自由主义者内部显示出不同的思想谱系,这也是晚清梁启超多歧性民族主义思想的内在分化结果。到1940年代中后期,国家认同的核心问题从“统一”转向为“民主”,又重新与个人自由发生内在的联系。所认同的不再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国家,而是具有自由、民主普世性内涵的现代政治共同体。从现代中国的思想史脉络来看,中国的个人认同与国家认同并非两个不相干的问题,而是内在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渗透,互相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互动关系。这是中国现代认同区别于西方的非常特殊的地方。在重建认同的历史过程之中,传统的“自我——家族——帝国——天下”谱系表面看起来被消解了,实质上是深刻地镶嵌在个人与国家的现代认同之中,形成了中国现代性之中关于个人、社群、国家和世界的独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