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06 争名争利老相搁车 忧时忧事傅恒划筹(第2/6页)
傅恒待他话音一落,点点头便走了。路过军机处耳房,钱度已迎了出来,笑道:“六爷要进去?修园子的款项,六部里攻我攻得厉害,史贻直躺在病床上还参了一本,说我是个阿谀奉君的小人——”他没说完傅恒便打断了他,勉强笑道:“现在可没功夫说园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下来还有话说,也不定叫你也进去的。”因见王耻一路小跑过来,叫着:“皇上叫傅恒进去!”傅恒忙应一声“是!”拔脚便去了。
其时刚过端午,连着多日响晴无雨,辰牌时分,地下已晒得焦热滚烫。傅恒进养心殿大院,已汗湿了内衣。报名跨进殿里,更觉闷热难当,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安了,才见张廷玉正坐在炕边椅上正和乾隆说话。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灌,却穿着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傅恒心想,这里怎么还会跑出个缙绅来?诧异间乾隆已经说话:“傅恒来了,起来,起来坐到卢焯旁边。”
“是!谢主子赏坐。”
傅恒磕头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见是卢焯。二人过去是极捻熟的朋友,卢焯因贪贿收受三万银子,已经被刘统勋送到法场,却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宫请赦免死军流。傅恒略一转念,便知是特赦回来要起用他治水的,却不料几年乌里雅苏台军流生涯,竟把个生龙活虎般的卢焯折腾得如此憔悴,但此时却不能交谈。二人只一目光交会点头致意,傅恒便坐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回乾隆的话。却听乾隆对张廷玉道:
“朕这些日子忙,没有多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扫兴话。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爷遗命你配享太庙。从祀元臣,还要归田终老?”
张廷玉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气色精神却都还好。只是体格峭瘦,牙齿也有点跑风,言语却甚敏捷流利,在太师椅上听乾隆说话,满脸核桃壳似的皱纹都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听完乾隆说话,在椅中一欠身说道:“老臣现在还兼管着吏部差使,但精神实在已经不济了,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请的。可以援例办理。”
“你是顾问大臣嘛。”乾隆穿着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旁边就放着扇子,却不肯拿起来扇一扇,盘膝端坐如对大宾,说道:“不是这样说。《易》经云‘见几而作’,人和人异时异地,各有不同缘分。如果七十必定‘悬车’,为什么还有‘八十权朝’的典章。武侯‘鞠躬尽瘁’又怎么说?”
傅恒至此已经明白二人对话的内容。张廷玉急于退休,固然有“全身终荣”的意思,但他的儿子们都是奉旨专门照料他的。他不退,儿子们就别指望升官。乾隆不许他退,却是因有清以来宰相荣终于位的还不曾有过。他要作礼尊体念勋臣的圣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话既说到这份上,张廷玉早该谢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纹丝不动,如一块僵石。傅恒不禁暗自叹息:“衡臣已老得冥顽了……”果然张廷玉又接口道:“诸葛亮受任于乱世。臣是优游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满心急着许多公务,偏生这老头子来夹缠不清,耐着性子咽口唾液,盯视张廷玉良久,冷冷说道:“衡臣老相说的又不对了。既然以身许国,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迈艰巨自诿,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气一转,变得异常诚挚温馨:“皇祖皇考是怎样待你的?朕也从不拿你当奴才。管着吏部,其实吏部大小事都不让他们烦你。只挂个名儿,朕也只是遇到难决的大事才顾问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负了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见张廷玉还要说话,乾隆挪身下炕,抚着张廷玉肩头说道:“不要再辩了,好么?朕要你作个荣始荣终的楷模,给现在出力的臣子奴才们立个榜样。且回去,安心养息。朕今日写诗赐你!”
做好做歹哄弄着,张廷玉总算离座谢恩。由两个太监搀扶着,颤巍巍辞出殿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长长透了一口气,回头自失地笑道:“作人难,作完人难于上青天。谁能体念朕这片心呢!——你们的事听着必定更烦心——朕先打发张衡臣几首诗……”说着,却见纪昀进来,因笑道:“你来得正好。免礼,就在设笔砚的那张几边坐下,朕作诗,你记下来斟酌。”
“主子爷这么好的雅兴!”纪昀到底还是叩了头,坐了靠隔栅子旁的几旁,援笔在手。傅恒和卢焯也目不转睛地端坐静待。乾隆却不急着吟,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暖阁旁的卜仁说道:“张廷玉已经退出去了。给朕拧一把凉毛巾来,还有他们三个——这殿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悠悠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