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22 严父孝子心长语重 风流郡守咏诗判案(第4/7页)


  刘墉议事想事错过了困头,再没一点睡意,伏侍父亲安歇了,索性洗脸喝茶,就在书房写案情汇集,听外边鸡鸣一阵阵,树间鸟渐次啾噪,又给父亲写了个请安帖子压在桌上,仍带了招帖铁算盘,悄悄由后西角门离了这座千门万户的总督衙。

  江宁县设在玄武湖南鸡鸣寺东一带,正衙大堂二堂,后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轴,也甚是高大轩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还要气派,但在这六朝金粉之地,从总督到巡抚藩臬二司、海关总督、各观察道衙门林立闳深浩大的势派,还是小巫见大巫。只这县衙南正门前,原是玄武湖水师的演兵校场,水师移防大湖,校场荒芜空旷、平日到这里来,看去是十分开阔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门烧一场大火,民间谣传有一美少年呼风引火,袁枚带千余军民用龙头水车救灭,第二日便又闹起蝗灾,将南京周匝草木嚼扫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场龙卷风,拔树倒屋,崩坍魁星阁,卷走清虚观大铜钟,又吹走城东韩家女子,飞出九十里开外的铜井村……事事惊世骇俗,又件件凿然有据。案子直拖了两个多月才开衙审理,是傅恒军机处下的廷谕,让金鉷“凉一凉,放一放,观动视静再施为”,饶是如此,谁不要看这个被风卷到天上,又落地无恙的“神女”是怎生一个模样?因此,天色不明,金陵县四乡八里、僻村穷壤的人流便赶集般涌向这片校场。

  刘墉赶到时看,跑马箭道和阅校月台上已是万头攒动,无数如蚁的人有老有少有妇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闹有的说笑,咸水鸭板鸭摊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儿馄饨水煎包子面食汤饼叫卖声,和嗡嗡蝇蝇的议论声搅成一片,连校场墙头上,衙外老树桠上都坐的是人,一边说话一边对紧闭的衙门指指点点。刘墉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角落,摆出拆字卦摊来,已是挤得顺头汗流,便听远处一群人似乎约好了喊号子般齐声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审娇娘,咱们看!”

  “袁先生,断案明,开衙问案看得清!”

  “请袁太爷衙前断案,我们要瞧公断了……”嚷叫声中夹着齐声拍掌,口哨说笑乱七八糟。刘墉蓦地涌上一个念头:这群人要作起乱来,这座县衙,还有什么总督衙门之类顷刻之间就会化为齑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谕,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乱想间,贾富春热汗淋漓地挤了出来,到卦摊前蹲下,说道:“毛先儿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庙,没见,猜你是到这里了,还真猜准了!”

  “你先生问卦,还是测字?”

  “不是我测,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在哪里?”

  “在裤子裆。”贾富春笑嘻嘻的,却压低了嗓门,“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云悄地跟着护你。没事,是两个倥子!”说罢便起身。刘墉刚站起来,便听千万人一声兴奋的鼓噪欢呼,“袁太爷升衙罗,噢嗬……”刘墉跷脚看时,果然衙门已经大开,所有的衙役手执黑红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着向前涌动的人群,呼喝着虚打,再看衙内,袁枚头戴白色明玻璃顶戴,穿着白鹏补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着雪白的袖里正在出衙,刘墉一笑,随即转身向外挤,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气度娴雅,满面春风跨出县衙门槛,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滚腾翻闹的人声由近及远便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袁枚摆手命衙役后退,渊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声说道:“大家愿意看我袁某人明审这案子,我顺从民意,在这里立地断案!”见人群骚动,袁枚微笑着闭上了口,移时稍静,又接着说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搅闹吵嚷,你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审案,你们围观静听,一定是审公断明,各造人欢喜。如不能遵这个命,我宁可改日再审。如能答应,谁要在里面滋事,你们将他揪我面前发落。这样好不好?”

  “好!”

  上万的人一齐轰鸣道。

  “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温馨微笑,万人攒集的校场上,虽然偶尔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声,但他的声音爽亮,连后边的人也听得清楚:“请前面的乡亲席地坐下,我就在这台级上头断案。断得公,不要鼓噪;断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写揭帖递到东边总督衙门,一句话的事,我这个县令就不是县令了。”说着向众人一躬,双手向前边的人箕张礼让:“请,请坐……哎,对了,老人家慢点,那是您儿子吧?扶着点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