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7 邀恩幸舍粥济穷民 贿贪臣和府拆烂污(第2/7页)



  “刘全在左家庄,收的尸首都运那去了。”格舒说道,“化人场烧尸首要钱,烧一个人二钱,刘总爷原在西直门外粥场,把他叫去了!这年头真日怪了,送去冻殍烧化还要钱!”

  和珅没理会他牢骚,转身面对顺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虾,銮仪卫指挥,兼崇文门关税总督,你们哪位是管领?请借一步说话。”

  那边没人应声,只那位胡总爷不屑地撇了撇嘴。

  “听我说。”和珅的脸上挂了霜,直了直腰朗声说道:“崇文门关税用厘金余额设粥场,事前是请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传下的规矩,凡逢饥荒灾荒,各衙通力施救,这是善举,不是崇文门关税滋拢地方。现在京里骤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舍寒衣、饭食的。别说是我,就是京里殷实人家富户大贾开场施粥,也断没有禁绝的道理。”他指着列队待食的人义道:“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灾,或因家道寒贫,无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们,是何等循规蹈矩!这大雪天儿,我们在京里有茶有饭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等一碗饭吃,不可怜么?就算我崇文门不设这粥棚,他们这天气这形容儿讨饭到你门上,施舍不施舍听你的便,可总不至于往他粥碗里掺雪吧?”

  这番话立时化解了人们阴森暴戾一腔怨气,顺天府衙役们不禁面面相觑。场上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称羡声:“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没想到这么恤贫怜穷的……”“谁说当官的没好人?衙门里头好修行!”“妈的,顺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长大的,不懂人事儿!”……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万代!”

  “公侯万代我不敢当。”和珅异常冷静,目光幽幽闪着:“只是尽我的力各处应付周到就是了——我刚刚从万岁爷那里过来,要见你们郭太尊。劳烦你们传禀一声,请他过来说话!”

  这一来,顺天府那群人顿时都乱了方寸,几个人交头接耳匆匆议论了几句,就有个衙役飞也似去了。那个姓胡的犹豫了片刻,像一头怕踩到机簧的野兽,迟迟疑疑踱过来,僵僵地扫了个千儿,嗫嚅道:“标下胡克安给和大人请安——方才是标下无礼,请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话都在理儿,可是话说三样,样样有别,贵衙门上下也忒不把我们当人——”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那和珅毫无架子,笑道:“下头人说话有什么分寸?都计较起来还得了?不打不相识,你们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边席棚子地下弄张杌子,叫弟兄们进去避雪,叫他们灶底下烧壶茶给沏上——去吧,都消消气儿,一个北京城里头衙门对衙门,抬头厮见的,一是要讲理,二是要和气,对不对?”见粥棚那边大冒热气,知道开锅了,便过去招呼:“叫开饭!今儿天冷,就这三几百人,管够管饱,不够再下米!”

  人们立刻一片欢声鼓噪。那格舒办事颇有章法,匆忙之中还约合了十几个乞丐,就饭场里打起莲花落子,齐叫:

  我皇恤苦又怜贫,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侪生来命数苦,

  八字不齐造化钝。

  或因家乡遭水旱,

  或为病疾落老贫。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离乡真可悯。

  真可悯,动龙心,

  饥施粥饭寒舍衣。

  犹如观音甘露水,

  恩施万方无漏遗……

  莲花落子唱声中夹着满场唏溜唏溜的吸粥声、孩子的叫闹声、母亲的呵斥声,缤纷的雪中人们端着大碗来来往往,棚里钻出钻进,景观也颇奇特。和珅自觉料理停当,掇了一个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湿透了,换了一双干的,统着手看雪,又回思今儿一天变幻不恻光怪陆离的事儿,想到已蒙皇上青睐,即将大用,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气促,转念又想军机处几个人平素待自己不凉不热,怎么才能融洽无间起来?又怕年轻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里暗处就有人使绊子设圈套儿跟自己过不去,又该怎么处?……胡思乱想中,见远处一乘四人抬暖轿蹒跚着过来,只有五六个人跟着,料是顺大府尹来了。带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样,忙收摄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来了,叫人去玉皇庙不拘哪个小饭店定几个菜——不许过了五钱银子一一你替我迎一迎儿1”说着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笑。

  天傍黑时分,和珅才回到家。这一天高兴真是从所未有,尽自浑身劳乏、裤脚袍摆子都湿透了,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仍旧不想进院子,仍旧觉得还该做点什么,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尽。大约那几杯玉壶春的作用,熏熏然眊目半饧望着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闹一嗓子二簧,其时天上雪己小了许多,刘全指挥着家人到后头马厩清扫积雪回来,见他兀自站在门洞里发呆,忙道:“老爷回府了——赶紧知会太太——爷,您怎么独个儿站风地里,也不怕着凉!”几个家人笑呵呵迎着跑上来,拍雪拂落泥一阵忙活,簇架着和珅直到二门,只见里院扫得干干净净,二太太长二姑、管家姨姨吴氏已带着一群老婆子丫头等在天井里,见他进来,长二姑打头蹲了个福,说道:“伙房里的饭已经送过来,现成的冬至团子,四糙发极黄米粥,还有南边庄子送来的起荡鱼,自己场里给你特特赶制的饴糖。咱们自己窖里新开的酒,爷暖暖和和吃几杯,祛祛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