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下)(第2/3页)

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轻信了陈宏、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当然会被彻底激怒。这次明发,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

想通了前因后果,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无奈、甚至气愤之心呢?

张齐说他曲侍嘉靖、阿附严嵩,这徐阶无法否认。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要营建万寿宫之议,并命其子徐璠监造,但那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争取倒严主动而已;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还对严嵩毕恭毕敬,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阴重不泄罢了。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生杀予夺的年代,自己这个次辅,如果不这样做,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

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又有哪个大臣,不是如自己一般,靠走边缘路线,才存活下来的呢?

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怎能不让徐阶齿冷?

但最让他心寒的,还是他们对《嘉靖遗诏》的否定。

公理公道说,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不是隐忍多年,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渡,国家恢复元气、收拾人心、为改革奠定基础,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要知道,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极度自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导致其驾崩之时,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人祸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颇有如蜩如螗、如汤如沸、导火线纵横交错、大乱一触即发的局面。

徐阶职任首辅,目睹时艰,而又肩承重任,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必须拨乱反正、收拾人心,如此才能理出头绪,继而对症下药,求得化险为夷。他十分清楚,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利用《嘉靖遗诏》,以先帝的口吻,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

这样做,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发考虑的。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二是,在位的当权大臣,可以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拨乱反正,以嘉靖皇帝的名义,扫除嘉靖时期的荒唐。这其实也是为先帝,对世人进行最后一次欺骗,让人感觉似乎他在驾崩前的一刻,尚有幡然悔改之心,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借以缓和普遍存在于臣民心中的愤懑,稍微恢复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信心。

然而这种几近全面翻案的大转舵,是需要冒很大风险,是需要有很大政治勇气的。因为这样做,不但冒犯了刚咽气的先帝,而且也必然开罪了,所有在嘉靖朝迎合谄媚、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甚至会给世人造成一种,他徐阶忘恩负义、诋毁先帝以自保的印象。

但徐阶在权衡之后,仍然义无反顾的做了,这其中,固然有他为自己洗白,收买人心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顺应天理人心,尽一个定策老臣、两朝宰相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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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那些人却用《遗诏》来攻击他,如果说他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偏偏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深深享受到《遗诏》所带来的好处二位……张齐是言官,隆庆是皇帝,恰好是得益最大的二者。

这种颠倒黑白、吃着奶骂娘的行为,怎能不让徐阶越想越气?如果不做一辩解驳斥,他恐怕憋屈出毛病来。

宰相的尊严不容侵犯。于是当日,徐阶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于次日呈上,向皇帝、也向满朝文武辩解。

对于曲事先帝与草拟《遗诏》的问题,徐阶辩白道:‘当初自己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而《遗诏》本意并非诋毁,而是为先帝挽回人心,为今上建立恩德,也为了朝局平稳。’

对于与严嵩相交‘前恭而后倨’的问题,徐阶辩解道:‘虽然微臣当初和严嵩同为辅臣,但他的职位高于臣,年纪也长于臣,他的所作所为,臣岂能违抗呢?但是微臣并没有一味顺从,对他的一些不轨之举,当初微臣曾经多次从中劝谕调停。后来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岂是微臣攻击所致呢?至于说臣和严嵩是亲家,但古人就有以国家为重而大义灭亲的说法。按照张齐的指控,难道微臣要置君臣大义于不顾,而以私人亲友之谊为先吗?臣不认为这是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