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战利品(第2/2页)
在这种难眠之夜,他往往会坐在桌前。纸张很宝贵。一些边边角角都不会丢弃,而是翻个面,重新使用。他常常拿起一本颇有年头的书信册,却发现上面有前人随手留下的字迹,有的出自早已化为尘土的大臣,还有的出自已经冰冷地长眠在赞扬自己功绩的碑文之下的主教。沃尔西死后,当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到他的手迹——一个匆匆的算式,一份废弃的草稿——时,他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他不得不放下笔,直到这阵悲痛过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经历,但今天晚上,当他翻着纸张,看到红衣主教的手迹时,却有一种陌生感,仿佛是某种错觉,也可能是一时眼花,改变了那些字体。这些字迹也许出自某个陌生人,某个你不久前才开始打交道、还不太了解的债主或借债人;也许出自某个小职员,在记录主人的口述。
过了片刻:蜂蜡的火苗微微摇曳了一下,他把书信册推近烛光,那些字又恢复了自身熟悉的轮廓,于是他看见了写下它们的故人之手。白天的时间里,他考虑的都是将来,但到了深夜,往事有时就开始在他脑海中盘旋。不过。他的下一个任务是想办法让国王和玛丽小姐重归于好,不要让国王杀死自己的亲女儿;而在那之前,也不要让玛丽的朋友杀死他。他帮助他们进入了他们的新世界,这个没有安妮·博林的世界,现在,他们会认为也可以没有克伦威尔。他们吃完了他的筵席,现在,他们将想用剩骨头剩菜把他轰走。但这是他的餐桌:他在餐桌之上、残肉之间跑动。他们想把他拉下来,那就让他们试试好了。他们会发现他全副武装,会发现他防卫森严,会发现他与未来牢不可分。他要制定法律,采取措施,为国家以及国王的利益而效力:他要争取更多的头衔和荣誉,要建造房屋,博览群书,也许再生几个孩子,谁知道呢,还要为格利高里娶亲。如果能有个孙子或孙女,会多少弥补他的丧女之痛。他想象自己站在一片亮光下,举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以便死者能够看到。
他想,不管我多么努力,有朝一日,我也会离去,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那一天可能不会太远:就算我意志坚强、精力充沛又如何?命运反复无常,我要么会死在我的敌人手里,要么会毁在我的朋友手上。那个时刻一旦来临,可能不等墨迹变干我就已经消失。我的身后会留下一大堆山一般的文件,我的继任者——比如说雷夫,比如说赖奥斯利,比如说里奇——会清理那些遗物,说,这是托马斯·克伦威尔时代留下来的一纸旧契约,一份旧手稿,一封旧书信:他们会把那张纸翻个面,在我的遗物上面写字。
1536年夏:他被封为克伦威尔男爵。他无法称自己为帕特尼的克伦威尔爵士。他可能会觉得好笑。不过,他可以称自己为温布尔顿的克伦威尔男爵。小时候,他曾经逛遍了那些田野。
“不过”这个词就像藏在你椅子底下的一个小精灵。它把墨水变成你还没有看到的文字,变成画过页面、超出纸边的线条。不存在所谓结局。如果你认为有结局,就是误解了它们的本质。它们全都是开端。这里就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