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有时直上孤峰顶(第2/4页)

冯友兰曾在《新事论》中说:我们常听见许多关于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笑话,照这些笑话所说,不但城里的人比乡下的人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即城里的狗亦比乡下的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这些虽是笑话,而却不见得不合事实。我们甚至可以说,不但城里的狗比乡下的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在中国,一百个乡下人中,至少有九十个一生没有吃过如城里的富室狗所吃的饭食。

1946年,冯友兰接受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邀请,到该校任客座教授一年,一方面,讲授中国哲学史,另一方面,还与卜德一起翻译他的《中国哲学史》。这时,他已取得了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因为给学生上课,冯友兰用英文写了一部中国哲学史讲稿。这部讲稿,在1947年离开美国的时候,冯友兰将此讲稿交给纽约一家出版社出版,题名为《中国哲学小史》。这本书有法文和意大利文的翻译本,还有南斯拉夫的译本。1985年又出版了涂又光翻译的中文本。差不多同时,冯友兰的《新原道》也由一位英国朋友翻译成英文在伦敦出版,题名为《中国哲学之精神》。

1947年,中国的局势急转,解放军节节胜利,全国解放在望。是归,是留?形势逼人,要求在美华人做出抉择。有些朋友劝冯友兰定居美国,冯友兰却说:“解放军越是胜利,我越是要赶快回去,怕的是全中国解放了,中美交通断绝。”于是他辞谢了当时有些地方的邀请,只于回国途中在夏威夷大学住了一学期,于1948年2月回到清华大学。是年12月,清华大学就先北京而解放了。在清华大学解放前夕,南京国民党政府委派青年部长陈雪屏(原西南联大训导长)来清华大学。席间,陈雪屏宣布,南京方面准备一架专机,来迎接诸位先生。冯友兰坚决拒绝,他说:“自此以后,我在人事上虽时有浮沉,但我心中安慰。我毕竟依附在祖国的大地上,没有一刻离开祖国。”

“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会的”

冯友兰做学问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他晚年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著书立说上。女儿宗璞有一段回忆录,讲述了冯友兰这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精神。

老实说,父亲已去世10年。时间移去了悲痛,减少了思念。以前在生活安排上,总是首先考虑老人,现在则完全改变了,甚至淡忘了。在失明的威胁下,父亲并没有忘记我。或者说,我又想起了他,因为我需要他。

不要怕,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会的。

我会吗?我需要他的榜样,我向记忆深处寻找……

用口授方式,完成150万字的大书,可谓学术史上的奇迹。

父亲最后的日子,是艰辛的,也是辉煌的。他逃脱了政治漩涡的泥沼,虽然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却幸而头在颈上。他可以相当自由地思想了。1980年,他开始从头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书。当时他已是85岁高龄。除短暂的社会活动,他每天上午都在书房度过。他的头脑便是一个图书馆,他的视力很可怜,眼前的人也看不清,可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哲学思想的发展在他头脑里十分清楚,那是他一辈子思索的结果。哲学是他一生的依据。自1915年,他进入北京大学哲学门,他从没有离开过哲学。

父亲最后十年的生命,化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书。学者们渐渐有了共识,认为这部书对论点、材料的融会贯通超过了20世纪30年代的两卷本,又对玄学、佛学、道学,对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看法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还认为人类的将来必定会“仇必和而解”,都说出了他自己要说的话,一点一滴,一字一句,用口授方式写成了这部150万字的大书,可谓学术史上的奇迹。蝇营狗苟、利欲熏心的人能写出这样的书吗?我看是抄也抄不下来!有的朋友来看望,感到老人很累,好意地对我说:“能不能不要写了。”我转达这好意,父亲微叹道:“我确实很累,可是我并不以为苦,我是欲罢不能。这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吧!”

是的,他并不以写这部书为苦,他形容自己像老牛反刍一样,细细咀嚼储存的草料。他也在细细咀嚼原有的知识、储备,用来创造。这里面自有一种乐趣。父亲著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做卡片,曾有外国朋友问,“在昆明时,各种设备差,图书难得,你到哪里找资料?”父亲回答:“我写书,不需要很多资料,一切都在我的头脑中。”这是他成为准盲人后,能完成大书的一个重要条件。

更重要的是他的专注,他的执著,他的不可更改的深情。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中不能行走,不能站立,起居需人帮助,甚至咀嚼困难,进餐需人喂,有时要用一两个小时。不能行走也罢,不能进食也罢,都阻挡不了他的哲学思考。有一次,因心脏病发作,我们用急救车送他去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现在有病要治,是因为书没有写完,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必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