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汉(第8/13页)
刘歆经过长时间的钻研以后,给出的最终结论是,“五德终始说”理论上是对的,但在具体研究上却研究岔了——你看吧,果然相关天道之事,还得咱们儒生来讲,阴阳家们学艺不精,摸着了门儿却走错了道儿。
首先,德性该从伏羲开始算,而不是从黄帝开始算,伏羲的时代应该在黄帝之前。其次,邹衍说德性是“五行相胜”,也就是说五德的排序从来是后一个德克了前一个德,这从根本上有问题,应该按照董仲舒老宗师说的,“五行相生”,也就是说五德的排序从来是前一个德生出了后一个德来。因为汉宣帝还说“霸道和王道掺和着用”,从汉元帝开始就光说王道了,王道王道,哪能那么血淋淋地一个克一个呢?咱得温柔敦厚一点儿,得和谐一点儿,旧王朝灭亡不是被新王朝给克掉的,而是历史使命终结,自己咽了气的,正统新王朝的诞生,那都是顺应德性而生,根本就不该有暴力。
当然啦,事实就是事实,理论终究是理论,理论总有跟事实不大对付的地方,有些人是顺着事实修改理论,有些人则顺着理论修改事实——刘向父子就属于后一类。他们推算来推算去,还是发现有漏洞,最后只好把张苍的旧说法又给提了出来:秦代不以德治国,而是以严刑峻法治国,所以没有资格算“德”国,只能叫“闰统”。闰就是额外多出来的,比如闰年、闰月,所以秦朝是额外多出来的,计算五德轮替,不能算到它头上。
再者说了,按照“三统说”,正统王朝就该定十一月、十二月或者一月为正月,秦朝却偏偏定十月为正月,不正说明它不正统吗?
于是基于这三点认识,刘歆完成了一本名叫《世经》的书,把邹衍和董仲舒的理论框架都摆上去,然后合而为一,重新设计出一个更为恢宏的德性世系表。在这个表里,伏羲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他上承还没有建国的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应该算是木德;炎帝承接伏羲,木生火,于是炎帝就是火德(他还顺便敲定了炎帝就是神农氏);接下来火生土,黄帝就是土德;少昊以金德承土。按照这种规律往下一路推演过去,颛顼帝以水德承金,帝喾木德承水,唐尧火德、虞舜土德、夏禹金德、成汤水德,到了周武王的时候,水生木,于是周代就是木德。秦代忽略不计,那么汉朝直接继承的是周代,木生火,汉朝理所应当该是火德嘛(准确地说,秦并没有忽略不计,但级别比其他朝代低了一等)。
你瞧瞧,这么一来,当年高祖皇帝斩白蛇起义的事儿就彻底明戏了,这才是上天最准确的预兆啊。汉朝是火德,所以刘邦是“赤帝子”,严丝合缝,理论和“事实”绝对一一对应,毫厘不爽。刘歆的“新五德学说”,就此热腾腾出笼。
当然,刘歆这一套花样也并不是毫无漏洞的,比方说董老宗师曾说商朝“正白统”,那就该是金德,周朝“正赤统”,那就该是火德,新王朝即汉朝“正黑统”,那就该是水德,怎么到刘歆这儿变成了商朝水德、周朝木德、汉朝火德了呢?原来他干脆把三统的颜色和五德的颜色给拆分了开来。后来有本叫《春秋感精符》的纬书里就解释得很清楚——
周朝以木德称王,火是木之子,所以用火的赤色;商朝以水德称王,金是水之母,所以用金的白色;夏朝以金德称王,水是金之子,所以用水的黑色……
好嘛,三统和五德这一混搭,问题搞得更复杂也更混乱了。
对于今天的咱们来说,刘向、刘歆父子这一套新理论不能说是对还是错,还有邹衍的原始“五德终始说”,就好比一个是美式足球,一个是英式足球,反正都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规律,而是人为造出来的理论。不过在当时,这却是关系到一个朝代体面的大事儿。想当年汉朝从水德改成土德,就费劲巴拉花了一百来年,这还幸亏撞上一个正打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思想领域建立全新秩序的汉武帝,才最终拍板。如今又过了将近一百年,大家穿黄马甲也穿习惯了,没理由再轻易相信什么“汉应火德”的说法,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现在就算一条街道改名,都得造新牌子换新地图,且一通折腾,耗费极大成本,更何况是全国都改换个德呢?所以刘歆是拼命鼓吹,但是朝廷坚决不点头,下面也没多少人跟着起哄,这件大事儿就这么干脆晾在了一边儿。
倘若刘歆是个没野心没欲望的老好人,大概他新理论的结局也就跟当年贾谊给汉文帝要求改德的上奏一样,就此被扫进朝廷的垃圾堆吧,至于以后还会不会有公孙臣、司马迁之类的继续高举革命大旗的人,再给翻出来,那可实在说不准了。然而刘歆坚决不肯放弃——这套理论要是被官方认可,老爷我就比“谈天衍”还能谈天,是直继董老宗师衣钵的当代第一大儒啦,这么响亮的名头怎可不拼了老命去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