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山岩岩,海深深(第3/4页)
一九四七年七月,整编十一师在山东南麻就地防守,广设防御工事,周围建筑了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子母地堡,纵横交错。解放军的名将陈毅和粟裕以五倍于国军的兵力主攻。激烈的炮火交织七天七夜,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损失惨重,宣称一万四千人阵亡,国军方面则公布“歼灭”两万人,“生俘”三千人,自己牺牲了九千人。这是粟裕少有的挫败,从此役开始,解放军严肃地检讨应付国军子母地堡的作战策略。
南麻七天战役结束,荒野中留下了三万个青年人的尸体。
实业家蒋震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塞班岛的结业学员在空投任务前,每人发配的装备是:手枪、冲锋枪、弹药、发报电台、足够一月吃的干粮、人民币,然后就被飞机秘密地送到某一个省的山区,跳下去。
有的人,降落伞没打开,当场摔死。大部分的人,一落地就被当地的居民给绑起来,送去枪毙。
我看看蒋震——他如果被空投到山东,怎会今天坐在我面前,后面是一片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景?
蒋震笑了,他看出我眼睛里有一百个疑问。
“我一直以为‘自由中国运动’是个爱国的运动,也不知道后面有美国中情局,”他笑着说,“轮到我要被空投的时候,韩战打完了,这个空投计划,也叫停了。我差一点点就上了飞机。”
啊……原来韩战还决定了蒋震的一生。
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在大动荡、大离乱中,钱穆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头,看见满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每晚从外面回到九龙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克难破楼前,钱穆很难上楼,因为骑楼下、楼阶上,全是蜷着睡觉的人。新亚的青年学生,也蒙头睡在走廊上。在睡着的人与人之间,钱穆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踩脚的空隙。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拚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零零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终身成就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定庵所谓‘着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26]
【图:四九年的香港,你可能在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能在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是,慢点,父亲好像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完整的回顾和纪录。安妮一夜读完,无比地震动;父亲过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抗战中的桂林大轰炸,他如何飞越喜马拉雅山参与了中国远征军的对日战争。
在香港,程介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为有名的教育理论专家,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流离”的感觉。即使年纪很小,他看得出父亲在为养家挣扎,他记得,父亲终于找到工作,第一天工资是七分钱。房子每搬一次,他和弟弟就要换一个学校。而房子,总是愈搬愈小,愈住愈远,上学的路,愈走愈长。
我和程爸爸说话,谈他的一九四九。老人家讲到当年的艰辛,稍稍顿了一下,说,“介明这孩子很小就懂事,很体贴。”
小孩子懂事、体贴,其实就是苦难让人早熟的意思吧。程爸爸语气中充满心疼。
上海出生的徐立之,记得一个小阁楼,在一个狭窄的“士多”(store)小店铺上面,全家人就挤在这样一个无法动弹的阁楼里。后来生活实在太困难了,母亲只好带着小妹重新回到当初离开的大陆老家,因为那里生活开支比较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活生生被现实拆散。
立之的父亲,在“保险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失业”的意思。
“那,父亲本来做什么呢?”我问立之。
他犹疑了一下,说,“原来家境极好,父亲的毛笔小楷在浙江杭州很有名,所以蒋介石一九四八年修的家谱是他亲手抄写的。”
我飞去加州,到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院,像小学生一样坐在一群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后面,看刚刚开放的蒋介石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日记。极端重视家谱的蒋介石,在东北和徐蚌会战最惨烈、国事蜩螗的时候,仍旧在日记中不断追踪家谱修谱进度;徐立之父亲的名字,真的在日记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