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高路远
宋夫人玉兰觉得白昼和黑夜都变得短了。
这天晚上,她默默地为宋慈整理着行装。整理来,整理去,一向做事麻利的夫人也变得手脚迟钝,心中直觉得总是有些什么还没有给丈夫准备好。
从前,当看到丈夫在家因无所作为而苦恼,她也曾盼望丈夫能出山奉职;当听说有人弹劾了她丈夫,以致遭除名之祸,她也曾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临到丈夫将去奉职,她的心里又乱得仿佛没处搁似的。仕途的艰难,玉兰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屡闻不鲜,这其中不仅有官场倾轧,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她记得公公就曾说过,有好几回,为着追捕案犯,还险遭案犯所算,要不是宋勰,公公早就客死他乡了。于是玉兰想到了童宫。
“你,带上童宫吧!这些年他已学得一身武艺。”
“不行。哪有主簿出任带随从的呢?”
夫人一阵心酸,眼圈儿就红了。
“等到将来吧,将来要是当了知县,就把你与母亲、芪儿都接去。就叫童宫送你们去。”
临行的这一日终于到了。宋母、宋夫人置酒为儿子为丈夫饯行。一家人,连同侍女和男仆都坐上了酒桌。
宋母已经老了。这十年,宋母老得格外快。虽然她也不过六十余岁,满头银灰色的柔发松松地覆着,已显得稀疏,老人斑星星点点地压在额前细密的皱纹上,牙齿也落得所剩无几了,在她身上再也找不见年轻时候的丰韵。
也许由于宋巩故去的原因,老人还常常有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又使她的脾气变得有些乖戾。尤其是对于儿媳妇还没有生下一个男儿来,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宋慈现在要离开年迈的母亲去远方了,他的心里怎不牵肠挂肚,道不出是何滋味。
宋慈童年与少年的时光都是在家乡同母亲一道度过的。那时,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做官,是母亲一人将他慢慢养大。童年时经历的许多事大都忘了,有一事他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便是儿时同母亲一起对远在他乡做官的父亲的深深思念。那真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深远情思,一种好似平凡却又神圣的期待。
不知道父亲在天下的什么地方,只知道父亲在很远的地方随军奉职。庭院中的梨树开花了,结果了,母亲和他留了好多好多的香梨,等待着父亲回来;池塘里的青莲开花了,又结蓬了,母亲和他留下好多好多的莲子,等待着父亲归来。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靠在母亲膝前,入神地听母亲重复着已经讲过了无数遍的关于父亲的故事,而后略略满足地睡去。无数个天空绚烂的晨夕,母亲和他常常要到门前的小石桥上去走一走,站一站,怅怅眺望着远天中的飞雁和归鸟,幻想着父亲就要出现在那遥远的天边。可是,父亲总是没有出现。
四岁那年,有一回,母亲教他吟诵杜甫的《春望》,当诵到“家书抵万金”时,他忽然问:“父亲有家书来吗?”
母亲说:“有的,只可惜你现在单知吟诗,却不识字。”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跟母亲识字。如今四十岁了,回想自己这数十年来,他都是只知读书,几乎没有躬亲家事,即使在家境衰落而日见拮据时,也说不上对家中的生活有些什么实在的补助。这四十年来,母亲可谓全身心扑在他的身上,默默地奉献出了她的全部心血。可是自己,何曾像母亲爱护体贴自己那样去体贴母亲的艰辛和苦衷,去慰藉母亲那深深的孤独感。现在,自己又要走了,到云山远隔的地方去,就像父亲从前离家出去奉职一样,母亲又将怎样地盼想思念她唯一的儿子呢?
多年来,宋慈虽盼着早日出山奉职,可也一直害怕分手的这一日,他真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该怎样安慰年迈的母亲……然而这时,宋母已微笑着站了起来,举起了媳妇斟满的酒盏,手儿微颤着送到了儿子的面前。
“慈儿,男儿有志,母之福也。你当慷慨赴志!你父亲九泉之下有知,也将无比快慰!来,慈儿,喝了母亲这杯酒,你放心去吧,不必挂牵!”
宋慈接过酒盏送到唇边,泪水落进殷红的酒里,一饮而尽。
从不饮酒的宋夫人连玉兰亲自把着壶,又为丈夫斟了满满一盏。现在,是她将这盏酒送到丈夫的面前,晶亮的眸子直视着丈夫,她要对即将远行的丈夫说什么呢?
她也有万句言词,满心要说,却只管怔怔地瞅着丈夫,不知从哪句说起。也许什么也不必说了,她怔了半晌,只对丈夫轻轻地说了声:“喝了吧!”
宋慈接过酒盏,也一饮而尽。用那酒盏,夫人又自斟了一盏,仍一言不发地举到自己的唇边,而后望着丈夫满盏饮尽。
刘克庄也置酒为宋慈饯行,并亲自把他送出西门城外十里的接官亭。这次,宋慈走的是经邵武入江西的驿道。正当两个好友依依话别之时,忽闻一阵蹄声由远而近,一匹快骑沿着来路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正是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