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四百零八位皇帝的九种命运

□ 王学泰

中国自从有皇帝起,到末代皇帝宣统,总共有408位,张宏杰只选了其中几位来写。这几位大抵都是心理上有些问题的。如果他们生活在现代,都是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但在中国古代,他们都是高居九五之尊、一言而为天下法的皇帝,因此他们不仅给国家、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而且自己的一生也是不幸的。用作者的话说,就是“权力过于巨大,是造成中国皇帝不幸的根本原因”。一般的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心理有问题的皇帝呢?对于这些,前人写到皇帝时很少涉及,因为我们的传统,就如庄子所说,是“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张宏杰打破了这一点。

比如,前人描写和评论光绪皇帝,都是着重他的不幸和慈禧太后的专横,很少有人探索这位皇帝的心理。当时的群臣被简单地分为“帝党”与“后党”,“帝党”主张变法改革,“后党”顽固保守,光绪与慈禧的冲突被简化为进步与反动的斗争。其实光绪四岁进宫,慈禧太后对他寄托了很大希望,而光绪性格内向,胆小、暴躁、偏执、骄纵,而又缺少办事能力。慈禧的希望逐渐落空,从失望到最终绝望。又因为康有为一班人操作不当,最终导致“戊戌政变”。作者认为,光绪的心理问题与清代的帝王教育有关。清代的帝王教育方式是适合实施于强者的,天生弱质的光绪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教育之重,他被压垮了。

在对这些皇帝的描写上,作者的分析是有趣的。例如他写西汉末年篡位的王莽。王莽的本意是要做政治上和道德上的完人,结果一不小心成了人人得以诛之的乱臣贼子。是为了“挺身拯救这些可爱的人民”呢,还是被至高的权力和巨大的利益所诱惑呢,最后恐怕王莽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从心理的迷宫转入历史的迷宫,张宏杰写明太祖朱元璋,就是一篇“心理咨询记录”。朱元璋想通过大批量杀人达到“天下大治”,后来他发现“杀人也没法治,总不能把天下人都杀光吧,所以请先生来给看看”。作者坦然以心理医生的身份说“此患者疑似伴有情感焦虑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并有攻击性施虐倾向”,然后根据《英国克氏医学全书》对朱元璋“偏执型人格障碍”、“攻击性施虐倾向”和“心理病态”做了分析。你可以不同意作者这些独出心裁的描写和议论,但细读下来不会对你没有一点启发。中国皇帝制度太久远了,并已深入人心,因此多方面考察与研究皇帝很有必要。

很久以来,国人有个皇帝情结,迟迟不能完全消退。这反映了人性对权力的渴望——社会上存在权利不平等,人性中想要追求最高权力的渴望就不可遏制。这如同排队按顺序上车一样,这种排队制度建立不起来,就不能制止许多人在上车时争抢。中国的皇帝大约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因为从理论上讲,他兼有四大权力:一是政权。皇帝是国家的首领,他对全国的土地和人拥有无限权力。《诗经·北山》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人的胆子超过了古人,有个小土皇帝竟敢说他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古人只敢承认自己是奉天管民的。二是神权。所谓“君权神授”,皇帝是天子,是“天”在人间唯一的代表,代表“天”统治人们。《尚书·盘庚》中明确地说:“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意为:你们的命是我从老天那里讨来的,我不是威吓你们,你们是要靠我养活的。)三是父权。古代是宗法制,周代天子是宗子,代表血统,管理本族人民,所以老百姓不仅是“臣民”,而且是“子民”。后世人民构成日益复杂,天子统治尚有先秦遗意。四是道统,即掌握所谓的真理权或话语权。从这个角度说,中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这个“教”不是佛教、道教,而是教育的“教”。所以我觉得皇帝的问题反映了中国几千年来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张宏杰以皇帝为切入点,这个想法非常不错,这本书既有关于皇帝具体生活场景和心灵的描绘,也有其所依托的文化背景的分析,是很值得关心中国历史进程的人们一读的。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在中国传统历史上,皇帝不是为国家而存在,相反,国家是为皇帝而存在。整个国家,就是给皇帝提供服务的庄园;全体臣民,都是皇帝一家人的奴隶;一切制度安排,都以皇帝一家的利益为核心。“皇帝”对于传统中国的重要性,从这个事实中可以看得更清楚。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历史记录,归纳起来只记载了两件事:夺取皇位和保护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