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1页)
“什么统一行动,谁统一谁行动!”方步亭立刻喝断了对方,马上又觉得犯不着这样跟对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们的方副局长,叫他立刻回家见我!”
“是。”对方犹自犹豫,“请问方行长,我们该怎样报告方副局长,他该怎样向警备司令部方面说明离开的理由?”
方步亭:“没有理由!告诉他,再抓学生就回来抓我,再杀学生就回来杀我!”
对方“不敢”两个字还没落音,方步亭已把电话“啪”地搁下了,手却依然按住话筒。少顷,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他还是按住话筒,等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拿起:“是孟韦吗?”
“不错!我就是你的儿子!”对方是一个老人激动得发颤的声音,显然并不是方孟韦。方步亭一怔,下意识将震耳欲聋的话筒拿离了耳朵约二寸远听对方劈头盖脸把怒声吼完。
“我现在正带着警察和军队在医院里抓受伤的学生呢!请问,我今晚还要抓多少人?!”
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确实很响,就连站在几步外的谢培东都能听到。他也只能静静地望着手拿话筒的方步亭。
“其沧兄呀。”方步亭回复了他一贯低缓的声调,“不要急,你现在在哪里?受伤的学生在哪个医院?我立刻赶来。”
对方那个“其沧兄”的声调也没有刚才激动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长,我还能在哪里?燕大附属医院,坐上你的轿车,二十分钟内给我赶来!”
“行长,带上几个看管金库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谢培东递上礼帽。
方步亭未接礼帽也未接言,已径自向办公室门走去,走到门边,才又站住:“立刻电复央行总部,我北平分行没有给任何倒卖物资走账,无密可泄,愿随时接受调查!南京那边,继续打电话,务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这才推开了那道两扇开的办公室大门,走了出去。
出了二楼这间办公室门,豁然开朗。环二楼四面皆房,环房外皆镶木走廊,环走廊皆可见一楼大厅,直接中央楼顶。东边通方步亭办公室有一道笔直楼梯上下,西边通卧房有一道弯曲楼梯上下,依然丝毫不碍一楼大厅东面会客、西面聚餐之阔大布局。在北平,也只东交民巷当年的使馆区才有几座这样的洋楼,抗战胜利,北平光复,由央行总部直接出款交涉买下这栋洋楼供方步亭办公住家,可见北平分行这个一等分行之重要。
方步亭的身影还在东边笔直的楼梯上,客厅那架巨大的座钟恰在这时响了。
方步亭的脚步悄然停住。
两声,三声,四声。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钟鸣后,方步亭常常能幻听到的那个声音,果然又出现了。
似人声,又不似人声;无歌词,却知道歌词: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另一个人似乎也能幻听到这个声音,谢培东的眼在二楼办公室大门后深深地望着方步亭凝听的背影。
幻听总是无意而来,无故而止。
方步亭的脚步又动了,也只有谢培东才能感受到他脚步中带出的心里那声叹息。
目送着脚步下楼,目送着背影在客厅大门消失。
无月,戒严,又大面积停电。
客厅大门外的黑,却若有光,若无光。
——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属医院的大楼外,这里,因能额外得到美国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发电,整个大楼都有灯光,大院也有灯光。
于是赫然能见,距大楼十几米开外的大院里整齐排列着三个方队。
中央军第四兵团一个士兵方队。
北平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方队。
北平警察局一个警察方队。
中央军和宪兵方队一式美军装备,钢盔钢枪。
警察方队则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队前方,大楼门前,石阶上静静地坐着几十个燕大教授。
这种无声的对峙还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队和教授之间那个青年警官的一举手间。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儿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
背后的方队代表的是一个政府的机器,面对的教授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的脸面。方孟韦却不知道自己代表谁,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举起,背后的国家机器便会踏着国家的脸面碾过去。
背后方队的目光全在望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他却不敢看前方石阶上教授们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阶正中那个父辈——燕京大学副校长、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何其沧的眼光。
他们背后紧闭的玻璃大门内低坐的黑压压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东北流亡学生。
最让方孟韦揪心的是,还有三个完全不应该也完全没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们的背后、东北流亡学生的身前,隔着那面巨大的玻璃门在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