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1页)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机,脸上又露出了队员们常见的那种笑:“我给长武唱个歌吧,就当是提前参加他的婚礼了。来,捧个场,把打火机都点着。”没等那些人把打火机都点着,方孟敖脚打着拍子,已经哼唱起一段大提琴声般的过门了。
队员们都是一愣,这不是他们队长往常每唱必有满场喝彩的男高音阳刚美声,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风靡了无数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