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2/4页)

鲜为人知(也少有人研究)的事实是,在德国人中,仍有很多人掌握着大屠杀的秘密,尽管多数人了解得不多,但个别人却深谙一切。永远没有人能准确地计算出,在纳粹机构中,有多少人会不了解纳粹所犯下的可怕暴行;有多少人了解一些真相,却装作毫不知情;还有多少人原本可以了解其中的所有真相,却更谨慎地选择闭目塞听(更是缄口不言)。无论如何,即使我们不能假设大多数德国人轻松愉快地接受了大屠杀,但可以肯定的是,隐瞒集中营的事实代表了德国人民的又一项重大集体犯罪,并极为显然地证明了希特勒式的恐怖已经使德国人民归于怯懦。这种怯懦,已经成为德国人行为习惯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产生着巨大而深刻的影响,让丈夫无法向妻子讲述真相,无法对子女进行教育。没有这份怯懦,就不会有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罪行,今天的世界和欧洲就会是另一番面貌。

那些成为(或曾经成为)纳粹帮凶而了解可怕真相的人们,无疑有着充分的理由保持沉默。不过,既然他们掌握着秘密,即使沉默也无法确保他们的性命无虞。就像在特雷布林卡灭绝营的“特拉夫尼基”,他们见证了斯坦格尔(Stangl)以及其他刽子手的罪行。但在纳粹镇压了特雷布林卡的囚犯暴动并拆除了这个灭绝营之后,他们却被谴送到了最危险的游击区之一。

许多见证了集中营暴行的“平民”们,作为潜在的见证者,因为有意地忽视和恐惧,同样保持缄默。尤其在战争的最后一年,集中营所构成的巨大而复杂的系统广泛地渗透到德国的日常生活中,正像人们所说的“集中营世界”(univers concentrationnaire),但这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大大小小的工业企业、农业合作社、代理商和军工厂借助集中营提供的免费劳力渔利。一些企业无情地压榨囚犯的劳动价值,接受党卫军冷酷(而愚蠢)的原则——一个囚犯和另一个囚犯的价值相等,要是累死了一个囚犯,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囚犯替换上去。少数企业小心翼翼地尝试减轻囚犯们遭受的折磨。另一些企业(也可能是同一些企业)通过供应集中营而获利——木材、建筑材料、犯人穿的条纹囚服、做汤用的脱水蔬菜,等等。一家德国公司,威斯巴登的托普弗公司(Topf of Wiesbaden)设计、建造、组装和测试了集中营使用的焚尸炉(这家企业在1975年仍在营业,生产民用焚尸炉,仍未考虑过改名的可行性)。很难相信这些企业的员工们从未意识到党卫军指挥机关订购的这些机械设备在质量和数量上的重大意义。同样的质疑也适应用于奥斯维辛使用的毒气:氢氰酸。这项产品多年来在船舶养护中一直用于寄生虫的防治。但从1942年起,突然大幅度提高订量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无疑曾引发人们的猜疑,但恐惧、对效益的渴望、我们提到的盲目和装糊涂,以及在一些情况下(可能很少)对纳粹的疯狂服从,压制了人们的质疑。

显而易见,在了解集中营的事实时,最有力的材料便是幸存者们的回忆。但在这些回忆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慨之外,我们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它们。集中营并不总是一个良好的观察对象:在非人的条件下,囚犯们的观察是有限的,他们只能对生活环境构建一个笼统的印象。囚犯们,特别是那些听不懂德语的囚犯,坐在闷罐车厢里,经过一场充满折磨的致命旅程之后,可能甚至不知道他们的集中营位于欧洲的什么位置。他们不知道其他集中营的存在,哪怕仅在几公里之外;不知道自己为谁工作;也不知道生活条件的突然改变或大规模转移的重大含义。被死亡环绕着,这些被放逐者根本无法了解眼前这场屠杀的规模。今天还在身边工作的伙伴,明天就消失了,也许在隔壁的棚屋里,也许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无从知晓。总之,囚犯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暴力和威胁体系所淹没,而自身却无法对其作出表达或刻画,因为迫于每时每刻的威胁,他的眼睛总是固定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上。

这个缺陷制约了“普通”囚犯的证词,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那些没有特权的囚犯,代表着集中营的核心。只是靠着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组合,才让他们逃脱了死亡的命运。他们是集中营里的大多数,却是幸存者中的极少数——在幸存者中,在集中营里享有某种特权的人数要多得多。多年之后,今天的人们可以更明确地肯定:集中营的历史几乎完全是由那些,就像我一样,从未彻底探究过集中营最低层生活的人们书写的。而那些体验过最低层生活的人,很少能够生还,即使幸存下来,他们的观察能力也会在苦难折磨和缺乏理解中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