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3/4页)
谈话急转直下,惠普尔医生惊呆了,他又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的儿子们说,如果你不……”
老迈的艾伯纳哆嗦着起身,仍然保持着些许威严,下了逐客令:“我不曾畏惧捕鲸船船长,也不曾畏惧暴乱的水手,我也不会畏惧我自己的儿子。这世上存在至善至美,约翰,也有大奸大恶。宇宙之大,既有我主上帝,也有异教邪神。至于有朝一日,善恶对决之时,我将为谁而战,我不曾有分秒犹疑。偶像崇拜就是偶像崇拜,倘若哪个基督徒抵不住诱惑,竟要从中牟利,那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将其摧毁。正如以西结告诫我们:‘主耶和华如此说,回头吧。离开你们的偶像,转脸莫从一切可憎的事。’此事我与你再无话可谈,约翰。你走后,我将为你祈祷,愿你能在有生之年重拾你初来时良善纯净的灵魂……你把它遗失在甘蔗地里了。”
小个子传教士背过身去,一瘸一拐地离开多年的老友,回到那座肮脏的小茅屋。惠普尔医生从背后赶来,还要与他理论:“艾伯纳,你非跟我回火奴鲁鲁不可。”传教士一言不发地推开惠普尔。惠普尔又追到艾伯纳聊度残年的破棚子门口,艾伯纳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惠普尔听到他跪在椅子前为“西提思”号上曾经的室友那堕落的灵魂祷告。
惠普尔医生回到火奴鲁鲁,对茂宜岛的管理者下令,让他们必须确保让艾伯纳远离佛堂。华人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外来侵扰,这件事至关重要。黑尔家的儿子定期往拉海纳寄钱,由种植园的管理者转交,以便确保父亲吃得到好东西,看得起好医生。
到了1868年,玉珍和整个夏威夷华人社区终于见识到了白人社会是何等古怪和无情。从火奴鲁鲁传来消息,说黑尔家的老父亲在茂宜岛上溘然长逝,身边连一个做伴照顾的人都没有。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珍跟她的客家朋友们聚在客家人商店里,而满基则蹲在原住民商店里,都是三句话不离这件骇人听闻的新鲜事。
两家店里的议论差不多。
“你是说,那些有钱的大人物让老爹穷死了?”
“没错。我就在那儿,人家在墓地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头在那儿干什么?”
“他去照料他老婆的墓,还有个夏威夷女人的墓。人估计是在傍晚死的,从夏威夷女人的坟头上摔下来,躺了一整夜。”
“你说他住在一间小破屋里?”
“你根本没法相信那屋子多么小、多么脏。”
“他的孩子们却在这里有那么大的宅子。你见过他孩子们的宅子吗?”
“没见过。是不是又豪华又漂亮?”
“李伦峰给他儿子弥加干活,他说弥加的房子在火奴鲁鲁也是首屈一指。老头的大女儿嫁到休利特家了,他们也特别有钱。二女儿嫁到惠普尔家,也有大宅子。二儿子也娶了惠普尔家的女儿,可有钱了。”
“老头有没有什么儿子孙子可以一起过日子的?”
“其中一家有两个孙子,剩下的分别有五个、五个和六个孙子辈的孩子。”
“他死的时候身边没人?”
“一个人,就那么死了,他照管坟墓,可没人照管他。”
一说到这种刺心的话,想起那些白人根本不管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廉耻,各家铺子里的华人便都郁郁地坐着,心下一片茫然。有些人想到遥远的中国山村,想到村子里的祖宗祠堂,不禁望眼欲穿。他们前后摇晃着身体,怎么都想不通:一户人家有四栋大宅子,十八个孙子孙女,可老爷子咽气时,身边竟连一个人都没有。老爷子暴死在坟场里,这一大家子人竟不闻不问。每每谈及,华人便如鲠在喉,他们想说:“我多想看一眼高地村的老爹哪!”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为艾伯纳・黑尔叹起气来。
“不就是那个砸佛堂的老头吗?”
“是他。我有次看见他拿根棍子在街上乱跑。他瘸了条腿,砸佛堂的时候力气可不小。种植园的管理者们天天派人守着他,那小老头一往佛堂跑,保镖就喊:‘他又来啦!’那些白人就都跑出来,把他捉回家去。”
“如此说来,人家兴许以为,华人巴不得他死掉,可悼念他的却偏偏就是我们这些华人,他自己的亲人才不管他的死活呢。”
事实上,大宅子里却弥漫着实实在在的哀伤气氛。有位摩门教牧师对弥加・黑尔说:“你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天,他遇到一艘船,便问起那女孩伊丽姬的事情。问完后,他采了些花儿,我在去往教堂墓地的路上遇见了他。你父亲冲我挥着手杖喊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应该把你撵出群岛!’倘若当时我脑子清醒点,就应该跟着他,因为他身上好像没有力气,走路也歪歪斜斜的。可我们多半想得到却做不到,我躲开他手里的棍子,就那样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肯定是往教堂去了,他想让牧师允许他在礼拜天再做一次布道。你知道的,他老是走神,布道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于是牧师就敷衍他。那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你父亲。人家发现他倒在夏威夷的一位阿里义-努伊的坟头,我相信是那个女人,艾伯纳曾经亲自引导她加入了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