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举行葬礼的那天下午,已经七十一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保养得很好的约翰・惠普尔医生从墓地回家,却发现身怀六甲的玉珍在等着他,他以为玉珍终于要放下偏见,请他看病了。可玉珍并不是为这件事。她说:“满基腿酸,你帮他。”她要来一帖药,给丈夫止痒,丈夫在芋头地里干着干着突然开始瘙痒。惠普尔医生对这种突然出现的奇痒很熟悉,有时候人的腿在泥泞的芋头田地里浸久了就会出现这种瘙痒。于是他递给玉珍一小罐药膏,这时,他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种清晰的想法:“我年纪大了,越来越马虎了。我也许该亲自去看看他的腿。”日后,他将会为这次疏忽自责不已,但那是几个月之后,而不是几天之后。
玉珍把药膏涂在丈夫发痒的腿上,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几天后瘙痒就消失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着下厨。到了第四天,惠普尔医生偶然想起这件事,想起他开出的那帖药,就随意地问道:“腿怎么样了?”满基满口称是:“好得很呢。”
可没过几天,厨子的右腿又出现了那种奇特的感觉,跟左腿的感觉一样,他又一次感觉到美国医生不怎么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这一次他便自己敷上了中草药——夜里敷的,除了他老婆以外没人看见,那药是他老婆给熬的——这次的药很有效,他身上再也没发痒。满基很高兴,发誓说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找惠普尔医生了。
但是到了七月份,他的右脚大脚趾又酸痛起来,这回用一般的中药没用。他对妻子一说,玉珍就反驳道:“用白人医生开的药膏。”虽然满基知道这样做是发痴,但仍然允许妻子把药膏涂了上去,让满基不明白的是,酸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大惑不解。“你看着吧!”他警告妻子,“白人的药膏什么也治不好,下个星期毛病还会再犯。”
让他心里暗暗高兴的是,他说对了。毛病又来了,而且比以前更糟糕。于是满基又喝了一些中草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酸痛,但现在他身上开始痒得要命,很快就再一次蔓延到了左脚上。而且,让他沮丧的是,他的食指上裂了一个口子,不管用什么药都抹不好,也没法缓解,他瞒得了惠普尔医生,却躲不过妻子的眼睛。
玉珍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记不得那个可怕的、难以开口的字眼儿是怎么在她和丈夫之间说出来的,但是她还记得那些天里气氛是怎么样越来越可怕的——仍然什么也不说,生活还是一如往常——直到一天早晨,她听到丈夫挠腿,便大胆地走到他身边,捧起他的双手说:“五洲的爹,我必须去瞧瞧中医。”他躲开她的眼睛,呆坐着盯着地面,最后说:“你最好去见见他。”
中午吃午餐的时候,玉珍从花园的小门溜了出去,急匆匆地跑到下城的中国寺庙,她不停地鞠躬作揖,然后焚上一炷香,对着那慈眉善目的画像说了心里话:“五洲他爹腿上发痒,怎么也好不了,现在他的手指头也出毛病了。我们很怕,求你这通晓医术的帮助我们。”
她祈祷了很长时间,然后请出一位头上光溜溜、面相和善的和尚,和尚手里拿着一只竹托盘,里面装着近一百个标着数字的竹签。他在圆盘里仔细地推着竹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祈求灵验的古老咒语,渐渐地,竹签散落开来,露出了41号,这个数字里包含着希望。和尚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41号”给了玉珍,收了一张美国毛票。
她拿了这张方子,来到河对岸老鼠巷一家肮脏的小药铺,把方子递给抓药师傅,对方说:“啊,41号可是好药,你今天有福气了。”他身后的药材柜子里装满了一箱箱的珍贵药材,他从身后的41号里称出一勺说:“你得熬得浓些,喝的时候要诵经。是要求子的吗?”
“不是。”女人老老实实回答,“是为了五洲他爹。”
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脑子却飞快地动着:“啊哈!又一个不敢自己来的!”他对玉珍随意地说:“这是好药,治腿痒的。”
“托福。”玉珍说,没注意到腿痒这件事并不是她告诉对方的。
玉珍快出门的时候,医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我肯定这服药能治好你丈夫。如果不行,你得记住!我什么药都懂。记着。”玉珍刚走,大夫便马上跑进另一条巷子喊道:“卢兴!卢兴!跟着刚才那位!”
“哪位?”那流浪汉问道。
“客家女人,长着一对大脚的那个。”然而玉珍走另外一条路赶回了家,当天那间谍没赶上她。当他把这次失败报告给抓药的医生时,对方耸了耸肩膀说:“反正她还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