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第3/5页)

他心头一颤——裴聿没有像当年一样叫他“张贤弟”,而是称呼官名,显然彼此已有隔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孰能奈何?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作揖:“正是卑职,裴……裴公别来无恙?”

裴聿大模大样骑在骏马上,望着他错愕的样子,听到这恭恭敬敬的称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东都一别已有三载,你还是老样子嘛!哈哈哈……”

或许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无讥讽之意,可这话在他听来颇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谦逊,他还是抱拳恭维:“卑职才疏德薄,不过是苦熬资历,哪敢与您相提并论?”

“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过仰赖圣上恩赐……”说着裴聿不耐烦地朝身边仆从挥挥手,“尔等散开!本官要与老友叙叙旧。”

众仆从纷纷退后,请他过来。然而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已找不回三年前与裴聿畅谈国事、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过谦。”

“我这官职升得颇为侥幸,究其缘由还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说“侥幸”,却难掩兴奋之色,“两年前我们那位荒唐亲王又添了毛病——贪爱美色。若仅是招姬纳妾倒也罢了,竟对有夫之妇下手。他一旦看上谁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义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实在不成话!你也晓得我的脾气,岂能坐视他胡作非为?连番劝谏,他非但不改,还命刁奴用竹板将我一顿痛打……唉!打得我伤痕累累,卧床数日啊!后来当今圣上也获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诏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抚慰,询问伤情。圣上问我挨了几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据实而奏?便随口搪塞说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谏理当重赏,他打你八板,朕给你晋八阶官!’只因这句话,我由八品提为六品,你说这是不是天恩所赐?”

他听罢也暗暗称奇,却道:“固然天恩浩荡,却也是精诚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谏,焉能有此殊荣?裴公受之无愧啊!”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绝无半点儿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转而叹息:“唉……我后悔莫及啊!”

“当仁不让,何悔之有?”

“早知有这好事,我便多说几板。哪怕再多说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为是玩笑,却见裴聿愁眉紧锁,竟似发自肺腑——朝廷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世袭恩荫、免除赋役,而且新编的《姓氏录》规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称五品为“通贵”。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阶是正六品上,距通贵之位仅差一阶,故而叹息。

他默然注视着裴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下却在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虽因耿直敢谏升官,只怕如今得鱼忘筌,沉迷富贵,再也耿直不起来了吧?这八大板把官阶打上去了,却也把一个正直纯良之士打没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问他入京何事。他虽然对裴聿大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级京官,或许能念及旧交情帮点儿忙,便坦言想觐见天子。

裴聿不住摇头:“你来得不凑巧啊!昨日圣上刚刚传旨,欲起驾东都,准备封禅。”

“封禅不是定在明年吗?为何急于起驾?”

“事务繁多,需提早准备。议定祭礼、铸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诏在东都修建乾元殿,还想开制举,专门征召通晓封禅礼仪之士参与,要忙的事数不胜数。而且……”说到这里裴聿压低声音,“听说皇后不喜长安,偏爱洛阳,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难道就没一点儿见驾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个都想见皇帝邀功,皇帝岂能说见就见?裴聿碍于情面不便把话说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诸务千头万绪,去岁玄奘法师涅槃,紧跟着许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韩国夫人又病逝,单这几桩丧事就够忙活的了。圣上风疾复发,龙体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过问。”玄奘法师不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扬教化、安抚民心的重要臂膀,圆寂非同小可,李治为之垂泪,连呼:“朕失国宝矣!”钦赐金棺银椁,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过百万人。许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宫人郑氏所生,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宠,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免感伤。韩国夫人武顺不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对老情人仍有几分眷顾,更何况现在他正宠爱武顺之女贺兰氏,这场丧礼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职见驾便是有重要之事禀奏。”

“谁不是身负要事才进京?你还是按老规矩把奏疏递上去,静候召见吧。但实话告诉你,接见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务多由皇后代为处置,即便得以入见,见你的也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