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第3/3页)
出将入相半辈子,坚守百济面对敌人重围都不曾畏惧的刘仁轨,岂会被区区几面镜子吓坏?镜殿之内一时寂然无声,群臣的歌功颂德之言都噎了回去,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讽谏什么,当今天下到底有几个人主?
刘仁轨凝望着李治,那苍老浑浊的双眼一时间变得格外明亮——戴至德、张文瓘撒手而去,郝处俊、李义琰无奈而退,如今只剩我这八十老翁了!若不是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在外奔波,焉能容事态发展到今日?没关系,哪怕就剩我一个,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保卫社稷!就算蚍蜉撼树、力有不逮,老夫也要与这姓武的女人周旋到底!她是灾星,是妖孽,是劫数,是我大唐的祸害!
媚娘狠狠瞪他一眼,陡然泛起一阵杀意,却又立刻遏制住——何必呢?这厮威名素著,况且八十多岁了,非要害他一死反倒给自己招恶名。任凭他吧,倒看这老棺材瓤子还能折腾几日?
不过刘仁轨的讽谏给媚娘提了个醒,她再度扫视群臣,目光比之先前审慎得多——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敌人还在!且不论刘仁轨,那个手握军队大权、打赢东突厥即将凯旋而归的裴行俭难道不是劲敌?还有薛元超,虽性格软了点儿,但此番顺从废立不过形势所逼,日后李治若真给他辅政大权还左右得了他吗?朝中还有多少隐而不露的对手?甚至包括她的党羽,现在废立太子、谋求富贵时都忠诚不贰,可将来她若……到那时这帮人还会誓死追随吗?
媚娘默默提醒着自己,而李治对刘仁轨之言又作何反应?
他茫然站在那里,扫视这满殿的镜子,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道:“刘公所言甚是。只留一面,其他都摘了吧。”范云仙、李君信乃至高延福等小宦官齐动手,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镜子摘了。李治望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似是欣慰,又似是自嘲——好啊!摘掉镜子就只剩一位天子了,捂住耳朵盗铃就不响了。
李治不是不明白,而是无从选择,也不想再作选择了。定突厥、平百济、灭高丽、征吐蕃,他曾有过无数荣耀,开拓出前所未有的帝国版图,然而一切征服之地又都失去了;戴至德、张文瓘、郝处俊、李义琰,他曾拥有一群杰出的宰相,不逊于任何时代的良臣,然而这些人都已离他而去;李忠、李素节、李弘、李贤,他曾有一大群儿子,或孝顺或聪慧或可爱,然而这一段段父子情都已不复存在;倡科举、兴文教、擢寒微、封泰山,他曾创造许多功绩,一改三百年士族门阀之风,然而现在大唐又坠入浮华过后的暗淡……算了吧!天命如此,再励精图治也就这样,能保住疆土就不错了。什么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五十多岁了难道还要再闹一次废后?反正一身重病担不起重担,媚娘愿意揽权就让她揽吧,还能闹翻天吗?太子换了三任,不能再让天下人看笑话了,不论李显如何,好赖也就是他了。将来两眼一闭谁顾得上谁?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吃几口闲饭、享几年清福,这辈子就这样吧。
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在饱受失败和疾病的折磨,几经痛苦挣扎之后,李治自暴自弃了,他那颗曾经豪气干云、傲视千古的帝王之心终于彻底陨落。但与此同时,就在他身边,另一颗帝王之心正冉冉升起!
媚娘盯着前方那面最终剩下的镜子,恍惚出现了幻觉,她又看到一个影像——那是个身穿龙袍、头戴冕旒、手捧玉玺的身影,明显是天子装扮,却是一个女人。
这个身影她并不陌生,并在近两年一直出现在她梦里。她曾为此烦恼,千万百计回避,而时至今日她终于坦然了,开始直视这个影子。
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与其让那些不劳而获,还整天疑东疑西、挑三拣四的人坐享其成,还不如改换天命,让真正想为天下苍生拼搏的人当皇帝!
我武媚娘兢兢业业二十载,内参机要、外预国政,对他们李家也算仁至义尽,而今既有其实何不谋其名?谁言牝鸡司晨,唯家之索?吕雉、邓绥何足论?我要当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还要证明给天下人看,一介女子照样可以把国家推向盛世巅峰!
拼搏……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