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8页)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他除了从绝对、纯粹的利害关系上来考虑问题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议论等全都挤干了,它们是从那个古老的世界中遗留下来的残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绊脚石,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此外,他还具有与最高统治层接近的这个有利条件,谁应该捧,谁可以压,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做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在捧与压的两方面,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他的这种赤裸裸的势利,竟然坦率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兽纹铜镜一样,人们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穷亨通塞。他在当时被公认为是一部活的缙绅录,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气候测温表,一个炉火纯青的官儿——虽然他的公开身份还不过是内监的头子,却拥有很大的潜势力,是几个政治集团的幕后牵线人。
当今天亲眼看到了官家对刘锜恩宠有加,他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对刘锜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对他是巴结、讨好的。对于官家给予恩宠的人巴结、讨好,这对他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肉体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钦定为向导之职,为什么不把这个刘锜引导到亲密友善的道路上来?
他立刻派两名小内监跑到天驷监去通风报信,这里摆开队伍,让一群小内监簇拥着,找个机会,笑嘻嘻地开口道:“太尉今日荣膺懋赏,圣眷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与有荣焉!”
这是个甜甜蜜蜜的药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箩好话,他自己向来就把这些好话当作人参、鹿茸等补品吃下去而肥胖起来的,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刘锜也一定有此同好,于是摆出一副给人进补品的架势,等候领赏。没想到刘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刘某无功受禄,谈得到什么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过谦。近日里,官家为了伐辽之事,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来,官家就高兴非凡,荣典迭颁,还将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不但是讨好,而且还含有从小道中打听消息的意思,刘锜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张迪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换个题目说:
“昨夜高殿帅宴请向驸马,济济一堂的贵宾,还传来了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的三四十个姐儿们。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向驸马、曹驸马都曾多次问起,怎不见太尉驾到?”
“原来如此。刘某昨夜有些小事,却不曾去得。”
这又是一颗实心冷汤团,张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两个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张迪重新想出一个好题目来:“想当年,太尉来东京供职之前,天下进贡的良马都归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养。如今禁军用马,通由西军挑选了补上,省得多少转手。只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闲曹,大小官儿只会吃干饭,领请受,朝廷倒是白白地养活了他们。”
说话涉及刘锜经营的业务,最后一句还多少有点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刘锜的神色才略为开朗些。张迪乘机扩大战果,继续说道:“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驷监里着实养了百十匹好马,用着三两百个小内监伺候它们,天家厩牧,毕竟非凡。太尉是当代伯乐,这些名骥要经太尉鉴赏品评,才能身价百倍哩!”
“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自当着这份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宫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装束,换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可不是一幅艳绝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右顾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只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们也玩这个。势倾后宫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驸马在这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