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8页)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剽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作“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烦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份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拥到他周围来的行人投来的欣羡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御街、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份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抓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有巴!”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一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想要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一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儿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镂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件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掼甲,手执用金银铸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别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们称之为“镇殿大将军”。刘锜痛苦地感觉到,他自己尸位的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其实际的作用就和这些“大将军”一样,都不过是朝廷中的摆设品。

他为此万分感慨。

3

刘锜回顾了自己这段可耻的生活经历。

他是三年前从西北边防军中调到东京来当差的。犹如这些从边廷进贡到宫廷来的御马一样,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把这种调动看成跃升的阶梯。他自己也带着年轻人炽旺的功名心和强烈的事业心来到京师。所谓事业,就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是军人,他想着手整顿在京师的禁军,那支军队历年来,特别在高俅当了殿帅以后,确已腐败不堪,必须大力淘汰更新,才能重振旗鼓,成为国家的劲旅。此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去前线效力,驰驱疆场,无愧于一个将门之子的本身职分。但是,无论要实现哪一项事业,首先都需要有一定的官职和地位。他知道没有官职地位就谈不到建功立业。他确实想做官,但在主观上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富贵,毋宁说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