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8页)

三年来刘锜获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东京城里人人欣羡的人物。唯独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时常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他从内心中那么藐视的地道的东京人。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功名方面的成就越大,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越加遥远,遥不可追了。东京的飞黄腾达的道路,并没有为他的事业提供有利的条件,反而把他推向堕落的深渊。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这样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摆脱它、改变它,否则就意味着自己的毁灭。

他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向他的顶头上司高俅表示,希望官家恩准他辞去侍卫司的职务,回到比较艰苦的西北军中去参加种师道正在那里进行的整军工作,否则就放他到河北前线去整顿另外一支边防军——北方边防军。那是一支只剩下机构名称、只有带衔的军官而没有多少士兵的有名无实的边防军。

高俅称赞他的志向:“足下有心报国,整军经武,洵非寻常流辈所能及!”然后故作惊讶地把话一转:“只是官家对足下如此倚重,可说是圣眷隆重,俺高某怎能向官家启齿把足下放出去?”

刘锜又向当权的王黼提出同样的申请。他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称赞、同样的故作惊讶、同样的拒绝。于是他明白了,三年前朝廷因为不放心他的父亲在西北手握重兵,把他调到东京来,表面上加以升擢,实际上是代替他的哥哥留为“人质”。如今父亲虽已卸去军职,解甲归乡,但在一定的保险期内,他还得继续留在东京充当人质。这个制度是如此严峻,官家对他个人的恩宠,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大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他不可能实现任何理想,除非他能与权贵们做到真正的沆瀣一气、融合无间。而这,无论他,无论他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益增强其吸引力的事业心和与日俱增的堕落感作着剧烈的斗争,刘锜的内心一直是不平静的。今天和他十分厌恶的张迪厮混了半天,他偶尔抓住了一个明确的概念,忽然好像一面铜镜似的把他三年来的“暧昧生活”照得纤微毕露。他枉自有冲天之志,一根富贵荣华的软索子却把他的英雄的手脚扎缚起来了。他只能留在宫廷里当官家的装饰品,他不得不沿着这条曾经坑陷过无数英俊人物的道路滑下去,直到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雄心壮志全被销蚀掉,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彻底的富贵俗物,像他在官场上每天看见的那些老官僚、老混蛋一样为止。

这就是刘锜在归家的途中,骑在玉狻猊上,反复苦恼地想着的一切。

可是与此同时,有一种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清醒的意识突然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今天出乎意外地接受的任务,想到官家最后对他的诺言。他好像大梦初醒,理解到它的全盘重大意义。他开始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估价这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场新的军事行动里面包含着这么多新奇和刺激的积极因素。它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台风,必然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许多腐朽的事物,必然要把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酒绿灯红、歌腻舞慵的生活冲洗得干干净净,单就这一点来看,它就多么值得欢迎!

何况一旦战争打响了,他的处境就可以得到改变,理想和抱负就可以得到舒展。官家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当然上面的一些想法还只涉及他个人,而这场战争的本身又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诧异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从这些积极方面来估价它的意义,反而长久地、错误地对它持有那种漠不关心的看法。

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从今天他接受这个任务开始,他也算得是参与密勿的机要成员之一了。可以预料到,他必然会在这场战争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因此他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