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0页)

丰乐楼原名“樊楼”,是驰名全国的高级酒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楼”。它本来由五座格式相同、彼此独立、只有在底层中才能走通的两层楼房组成,去年秋冬大大翻建了一次,不仅油漆重施,丹雘一新,并且都翻造了三层楼。各层之间又都增修了飞桥露梯,既可互相走通,又可凭栏俯眺。除了底层全部作为散座之用以外,每座二、三两层各有几十个大小阁子,全部开放。珠帘绣额,翠飞红舞,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

每届灯节,有头面的官儿们,早就预订好阁子,到期携带内眷、歌伎,或者约几位同僚好友,一起到这里来浅斟细酌。这才不愧是欢赏灯市的龙门。他们居高临下,一眼望去,可以完整、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门外以及重要街道上的几十座鳌山灯楼。鳌山灯楼上都扎有硕大无比的龙凤,在它们的口、眼、耳、鼻、鳞甲、羽翼之间都嵌着大大小小的灯盏。它们振鬣张翼,昂首向天,似乎都有飞升之势。在它们周围又张挂着各式各样、多得不可胜计的灯彩:有成组的天下太平灯、普天同庆灯,有单独的“福”字灯、“寿”字灯、“喜”字灯、长方胜灯、梅花灯、海棠灯,有制作繁复的孔雀灯、狮子灯,有虽然简单却也惟妙惟肖的西瓜灯、葫芦灯……说得夸张一点,天上、人间一切有形可象的事物都被复制在灯彩中了。这些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有的小到可以袖珍,有的需要很多人一齐动作,才能把它挥舞起来。它们一经点亮,霎时间就涌现出一片光明世界,把千门万户、工巧绝伦的鳌山灯楼照得洞中彻里,一览无余。

这时遥遥相对的大内宣德门楼上也点起价值连城的琉璃灯、藕丝灯和裁锦无骨灯。这几种特制高级的灯都是两浙、福建等路的三司长官不惜工本,派人做了专程进贡朝廷,供朝廷“与民同乐”的。其中琉璃灯,据说是用玛瑙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香料,反复捏合而成。福建南剑州一州三个月的田赋收入,刚够制作和进贡这对琉璃灯。它们点燃起来,挂在琼楼玉宇的最高处,晶莹透明,宛如凭空升起两轮人造的明月。

用金银珠玉穿成的流苏坠穗,也挂在宣德楼的四角,微风一过,敲金振玉,仿佛从天上蕊珠宫阙飘来一阕阕仙乐。

这时坐在丰乐楼上的官员们,仰看碧空中三轮皓月正在万顷琼田中相互争辉,俯瞰一片融融泄泄的灯光把整个东京城罩上一层银色和金黄色的光彩,再看到楼底下的群氓熙来攘往的太平景象,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蕊珠宫里的仙姝不一定有缘相逢,人间的仙姝,却是随时可以邂逅的,不过会仙也要那块腰牌。当时除了丰乐楼、长庆楼等几家高级酒楼之外,官儿们平日最喜欢溜达到东鸡儿巷、西鸡儿巷(东京人有意把它们叫成姊儿巷)一带去“会仙”,那里真是群仙萃荟、粉黛满目的洞天胜处。名噪一时的歌伎崔念月、赵元奴都住在东姊儿巷。她俩住在贴邻,却是各立门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俩的见面,只限于在第三者的应酬场合中。奇怪的是,当她们见面时,是一对亲密的姊妹,嘘寒问暖,轻言蜜语,彼此同病相怜,友谊并不虚假。但这并不妨碍她俩争胜斗妍,同行相嫉。她们在背地里总是打听另一个最近新添置的头面衣饰、布置陈设,以及在笙歌弦乐、饮食酒肴方面翻出了什么新花样。当对方超过自己,就一定千方百计地要学习、模仿、竞赛,直到胜过对方为止。同样的命运和同样的身世,使得她们彼此爱怜起来,同样的职业和同等的地位,又使她们彼此嫉妒、彼此竞胜,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姊妹花。

不用说,她俩对于当朝权贵、文武大员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她们的两扇乌漆大门是用吸铁石制作的,权贵们的铁靴子一经走过这里,就不能不被吸进去。

成为东京人民憎恨对象的高俅是这里的常客。高俅出身于东京的破落户,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后来当王晋卿驸马的听差,遭际官家,扶摇直上,一直做到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为合朝最高的军事长官。高俅的一生都和东、西姊儿巷结下不解之缘。不同的只是,前半生他在这里鬼混,给鸨母、角妓当些杂差(东京街坊中,像他这样的混混儿,何止成百上千);后半生他做了大官,却成为这里的阔客(一个街坊的混混儿要爬到太尉这样高的地位,需要无数偶然因素凑合起来才行)。他时常左脚刚跨出赵元奴的门,右脚就跨进崔念月的门,用来平衡两人之间的均势。

官儿们到相好的歌伎行馆、勾栏曲榭中去寻欢作乐、饮酒买笑或者把歌伎请到外面去奉觞劝杯、歌舞侑酒,这不但不需要躲躲闪闪,反而成为相互追逐、相互夸耀的风流韵事。那些既要到行馆中去寻开心,又怕别人指摘,掩掩盖盖、藏头露尾的初出茅庐的官儿,才是十足的蠢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