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5页)
只是眼前的处境的确不大佳妙。人家攘夺了他的伐辽复燕的发明权,还心狠手辣地把他打成反对派,连官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举行告庙盛典之前,官家甚至说过“蔡京反对复燕,就叫他不必参加典礼了”的话,后来经他再三乞求,总算勉强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实他又何曾反对过伐辽,只不过人家不允许他从看得见的利益中分得一杯羹,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牢骚而已。
怨灵修之浩荡,
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屈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一腔功名心烈火似的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悖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2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坐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赤栏、朱雕、玉阶石礅,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份相媲美。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过时的名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也不免要自掏腰包,总之是把宅第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的干办、虞候、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