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8/15页)

蔡京的儿子、娶了官家爱女茂德帝姬的驸马都尉蔡鞗听到鼓乐声,早就代表他的“郎罢”,降阶相迎。好像一个已有相当接客经验的雏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着一杆看不见的秤,老是在打量这个来客的身份、地位、经历、社会关系以及能够给他多少东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欢迎、竭诚招待之余,适当地掌握和调节接待他的分寸。一个雏妓接客的原则,永远是“量入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从这个来客身上取到多少东西,才愿意给他多少。

刘锜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又是官家亲信,但并不属于他们那一帮,蔡鞗用了比平常接待这种“尊而不亲”的客人更多一些的礼貌接待了他。当他体会到他的“郎罢”目前所处的不太有利的政治地位,他的秤码要比平日“鲜”得多。然后,刘锜把马扩介绍给他,马扩也早在蔡鞗的秤上称过了。他给了马扩同样的礼遇,一方面因为马扩是当前的风云人物,一方面又因为刘锜的郑重介绍。可是他的秤码毕竟是有一定标准的,即使比平日鲜一点。他忘不了马扩的孤寒出身和低微职位。这两者对于出身贵胄、攀姻帝室的蔡鞗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于是在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更加复杂的东西,仿佛在垂爱之余,还包含着一种降尊纾贵的味道。

“是谁给你这份光荣的请柬?”他似乎在问,“要知道今天的主人是当朝极品的公相太师,宴会的场所又设在相府私邸中,多少比你官高、比你手长的大头想杀了也捞不到这份请柬呢!人要知道好歹,知道感恩图报,才算是识得好歹的。”

他没有能够从马扩沉静的表情中找到那个在他的预料中“必须有”的感恩图报的答谢。他愕然了,很快就得出结论,这是个不识得高低的小子。可是他还来不及变换一个惊讶的、谴责的表情,那迎客的鼓乐声和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报衔声又报道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太尉高俅驾到。他马上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和高俅的身份、地位相适应的程度,并且比接待一般宾客更多走几步路趋前去迎接高俅——这种灵敏度也好像是一个雏妓从多次接客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这里留下来的刘锜和马扩马上就被相府大总管薛昂接管过去。

马扩留神观察薛昂的说话行事,这位大总管经过醉杏楼一番介绍,已给予马扩特别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喜气洋洋,应酬周旋,八面玲珑,绝不是连连扇着自己的面颊,大呼“卑官薛昂,罪该万死”的那副倒霉相了。

薛昂先把他们领到一个偏厅,把他们像团湿面粉似的捏合在一群青年的军官中间,那里已有刘锜在马军司的同僚姚友仲,有种师道的侄儿、灰溜溜的既不像军人又不像文士的种湘,还有府州折氏的几个子弟。府州折氏和麟州杨氏都是北宋朝建国初期镇守边圉有功的将领,如今杨氏后裔式微,在缙绅录中已经找不出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儿,折氏却是门第兴旺,奕世富贵。只是到了他们这一两代,都已变成文官化的将门之子。宋朝原是一个尊重文官、轻视武将的朝代,而他们折氏弟兄叔侄也都是乘时邀利的英雄好汉,他们具备了这两方面的条件,才能左右逢源。

马扩跟他们不相识,刘锜也不喜欢他们,只寒暄得几句,那壁厢又踅来了刘子羽、刘子翚兄弟两个。和折氏子弟相反,刘子羽、刘子翚虽然是文官子弟,但在西军中待过多时,珍重他们经历过的那段部队生活。他们和刘锜、马扩、姚友仲都是老战友,几年不见,一旦聚首,不免要携手痛叙生平之旧。刘子羽还是那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气概,似乎有一个破损的乾坤非待他出去整顿、修补不可。折可存、折彦质叔侄虽然杀起人来连眼皮也不多眨一眨,听了他的议论风发,却吓得好像中了弹丸的鸟儿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垂着翅膀飞走了。刘子羽尖刻地笑笑,没有掩盖他的轻蔑感,接着又谈论起来。他的锋芒直接指向今天宴会的主人和他周围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马扩感觉到几年不见面的刘子羽似乎比过去更像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刃锋所及,当之者无不头破血流。这种人如果不被特别器重,就会受到格外的嫉视,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倒是他的兄弟刘子翚,虽是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经历,煦煦孑孑,说话不多,像个道学先生的样子。

刘子羽跟马扩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可是这种旧情也不能够暂时抑止他正在淋漓尽致地发表议论,直到发完这段议论后,才把马扩悄悄地拉过一边去谈知心话。

“尊翁近有陈州之行,”他关心地告诉马扩道,“恶了宣抚司里那起小人。他们大动干戈,起了文书到宣抚使面前来告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子充可知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