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5页)
“小弟尚未接获家书,只知家父已莅前线,却不知还有这个过节儿。”
“童宣抚面前,有家父遮拦,不必多虑。倒是那起小人惯会放冷箭,打暗拳。子充修家书时,务要转禀尊翁留神些,休吃了他们的眼前亏……”
一语未了,薛大总管又步履生风地转回到偏厅来。他估计童贯一时还不会驾到,就自己提出陪伴这几位青年将领前去参观公相的东园、西园。
这位“薛八丈”不仅是声名昭著的相府大总管,也是今天“牡丹会”的总提调。他总揽相府的大小公私事务,直到帮助公相剩余的姬妾们生男育女为止,几乎可以说无役不从。有人说薛昂是公相的得力助手、最可靠的亲信,这一说未免是泛泛之论,探骊而尚未得珠。事实上,他早已成为蔡京身体中的某些有机组成部分,是蔡京的第五肢、第六官、第八窍心肝、第十二副脏腑。蔡京的手臂有时不便伸得太长,薛昂就是他的接长的手臂,代他行使一只通臂的功能;蔡京的声音有时不便太响亮,薛昂就是他的扩大的嗓门,说出了他要说而又不大方便说出来的话;蔡京偶然忘掉一个得罪过他的政敌,薛昂随时提醒他,决不让哪一个有侥幸漏网的机会;蔡京头脑里偶然一瞥而过的邪恶的火花,经过薛昂的加工炮制,就成为绝对的荒唐和毫不含糊的罪恶。写在史册上,或者刻在人民口碑上的蔡京一生嘉言鸿猷,绝不能忘记有他薛昂的一份功劳在内。
公相需要有这样一个总揽其成的大总管,而总管先生也需要一座有力的靠山,他们本来是相互依傍,相辅相成的。在目前这个阶段中,这座靠山似乎有了冷冰冰的感觉,不那么可靠了,可是忠心耿耿的薛八丈还不肯轻易放弃它。他和余深不同,和后生小子王黼也不大相同。王黼一有机会能独立门户时就要闹独立,他薛昂却是一条寄生虫,只有依附在其他生物身上,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功能。尽管他在行动中是个极端派,极端到使他的同伙余深等人都有点望而生畏,但他不具有独立性,像一条血吸虫,必须附着在钉螺身上才能自己活下去害人。
现在他兴致勃勃地引导这批青年将领在相府的花园里度山越岭,寻花问柳。
附建在相府以内,经过几度扩建的花园本来就是东京城里仅次于大内和尚未完全竣工的艮岳的大园林。今天因为要举行“牡丹会”招待宾客,更加打扮得花枝招展,几乎要和“艮岳”争一日之长。最别致的一项布置是,在这样春深的季节中,主人家还嫌春意不够浓馥,又特意剪了轻绢、薄纱、通草以及各种叶叶草草,制成许多虫儿、鸟儿、花朵儿,放在花丛中间,与真的蝴蝶、蜜蜂颉颃上下,跳跃飞腾,与真的花朵儿争媚献妍,仿佛在自然的春天上又辅上一层人为的春天,使得这座园林具有双重春天。
这项布置是薛八丈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那些精舍中学来,又经公相亲自裁可的,只不过别人用于其他的季节中罢了。
园林的精华在新辟的西部,这就是公相府中出名的西园。
东京市上流传着一则新闻说:公相太师为了扩建西园,驱走了几百户邻居。西园落成之日,公相扬扬得意地问:“老夫为这座园子呕尽心血,今日幸观厥成,诸君且道比那东园如何?”侍游的宾客自然极口称赞,只有忝陪末座的杂剧演员焦德插科打诨地说了一句:“东园如云,西园如雨。”人家问他:“这话怎么解?”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答道:“东园嘉木繁荫,望之如云;西园原来的民户,被赶出房舍,流离街头,填死沟壑,岂非泪下如雨?”
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泪下如雨的后果的西园果然精彩绝伦。其精华之处,特别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块块幻成鬼怪仙佛、飞禽走兽的岩石,别人能得到其中一块两块,就可夸为珍宝,在这里却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说穿了也无非是变了一套戏法从艮岳中搬运过来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弃。”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饥不能充食,老百姓弃之如敝屣,他们取来了,供玩赏之用,这才叫作各得其所呢!
过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对岸有一带迤逦的小山。山下广袤的斜坡上,铺满了细茸般的金丝草,丛生着一大簇一大簇红白间色的蔷薇花。薛八丈动员了东京城郊所有的花匠,把蔷薇剪修成一组文字图案。它们模仿着太师劲瘦的笔迹,齐齐整整地排列出“豫大丰亨,国运昌盛”八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丈见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这句从《易经》中熔铸而出的名言,从此就广泛地流传于缙绅大人的口头和笔头上,成为他们比过去更加享受骄奢淫逸的生活的公开理由,成为朝廷近年来大事兴作、挥金如土的理论根据。如今,这八个字已经披上华衮,记入国史,成为冠冕黼黻的庙堂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