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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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大军从东京开拔后的第十三天,河北宣抚使童贯、宣抚副使蔡攸亲自统带这支已经有十分之二的官兵开了小差而缩小了的大军,到达高阳关。

既没有坚强的作战意志,又缺乏严密的纪律组织的一部分官兵,无法适应部队生活和艰苦的行军,他们开小差是必然的事情。正式列入编制的官兵虽然迅速减少了,随着大军一起行进的闲杂人员却不断膨胀起来。他们多数是沿途被强迫拉来搬运行李、辎重的夫子,还有通过转运衙门直接或间接的介绍,前来承揽军用商品的专卖商人,还有一批批自动跑进部队来跟官兵做些小买卖的零售商,也有一些和官兵们沾亲带故的人员,他们一时还摸不清可以从哪里入手,先混进部队观望观望,等到有利可图时,再相机行事。这一大批人抵充了开小差的名额,壮大了声势,使得大军抵达高阳关时,仍然不失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

根据宣抚副使的命令,大军进关时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入城式,以鼓士气。虽然他们要进的是自己这方面、而不是从敌人手里拿下来的城池。通常只有在后面一种情况下,而且又是特别重要的城市,才有必要举行这样一个军事仪式。可是在宣抚副使看来,这点微小的区别,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出来为他们的需要服务。他们现在需要借这个仪式来调剂一下枯燥无味的行军生活,用来娱乐自己。长途行军,征尘仆仆,毕竟是件苦差事。虽说一路上都有地方官竭诚款待,恨不得把他们所属的地皮刮下来招待长官,可是贫瘠的边界地面,早已被他们刮得天高三尺,所剩无几,怎可与繁华的东京相比?蔡攸早在心里抱怨:“早知如此吃苦,不走这趟也罢。这都是王将明(王黼字)挑我的好差事,他自己倒窝在田令人怀里纳福。”

老实说,只要有差可开,不论是公差、私差,不论是大差、小差,宣抚副使蔡攸第一个想滑脚溜走了。

靠着御用钧容直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笙簧齐鸣、金鼓鼎沸,入城式举行得好像迎神赛会的行列一样,倒也显得威武热闹。童贯曲尽地主之谊,热热络络地款待了蔡攸。其实河北宣抚使童贯是高阳关的地方最高级别长官,如果是主人,河北宣抚副使蔡攸又何尝是客人?何必让童贯来款待他?但是根据习惯势力,童贯在任何场合中都喜欢以主人自居,一有机会就要喧宾夺主,加上他深知蔡攸是一种专靠官场的荣华富贵喂养肥大的软体动物,是一条只知道以吮血为生的蚂蟥和懒得蠕动一下的蜒蚰,受不得一点委屈。他童贯必须主动地多多替他掘下一些陷阱,让这条没骨虫全体软软地陷进陷阱里,自己才好腾出手脚来干“正经”。他童贯到前线来有许多正经事要干,就是嫌这个“副使”在旁边碍手碍脚。蔡攸一离开东京就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童贯却一直牢牢地记住这条懒虫是官家特别派来“监视”自己行动的。

“杀”进高阳关以后,童贯一面下令大军休息三天,大举犒赏官兵,每名士兵发给二斤熟肉、一瓶美酒,以酬答他们连日行军之劳;一面以宣抚使的名义,命令正在雄州待命的西军分兵两路:种师道统率泾原、秦凤、熙河军由东路,刘延庆统率环庆、鄜延和胜捷军由西路分别出雄州城向白沟河推进,开到边境线上驻屯,听待宣抚使后命。

西军已在雄州驻了一个多月,迟早总得离城开赴前线。这道命令的用心深密之处是在表面上不落痕迹,实际却在不知不觉间贬损了种师道的地位,把他从指挥全军的统帅地位上拉下来,变为局部战区的指挥官,将他和刘延庆放到相提并论的地位上。一向对权力和地位十分计较的种师道当然不能够容忍这样一道命令,当夜就把它顶回去,并且还火气十足地说,他是奉御笔拜为全军都统制的,如果朝廷别有差遣或贬谪,也要以御笔为准。

种师道的理由很充足,童贯知道这道命令下得过火了,对于别人也许还可以,对付种师道可不能如此简单、粗暴。他把幕僚们埋怨一番,暂时收回成命,说到雄州开过军事会议后,再定大军的行止。

六天以后,宣抚副使又一次声势浩大地“杀”进雄州城,拜领了知雄州和诜的接风宴会,当夜就召开第一次军事会议。

会议开得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种师道先发制人,一上来就用明白无误的措辞表明自己对伐辽战争的态度。

“伐辽决策,师道与全军将士丝毫未尝与闻。”种师道摆一摆他那有分量的手,加重语气,“朝廷一旦贸然用兵,强畀师道以都统制之职,师道唯有鞠躬尽瘁,以勤王事。倘获寸进,此乃社稷之灵,官家之福,师道不敢居以为功;如若事机不顺,稍有蹉跎,责有攸归,师道亦不任其咎。今日开宗明义,师道当着诸将之面,把这话讲清楚了,免得将来再有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