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6页)
亸娘生活着的世界是单纯的,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没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回避,她就是以这种单纯和真实的力量,感动和征服了刘锜娘子。刘锜娘子所处的世界当然要复杂得多,她自幼以来就明白并且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必须隐瞒,都有一定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得越加合度,越不逾规越矩,就说明一个人生活艺术的水平越高。根据这个原则,当她离开亸娘的时候,一再告诫自己要严格地保密,她充分理解到如果一旦让亸娘得知了这些消息,将会引起怎样可怕的后果,可是当她与亸娘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亸娘澄澈的凝思着的和询问般的眼睛,她感到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在压迫她,谴责她不该在亸娘面前继续把秘密保存下去。有几次,她几乎泄了密,想把她听到的传说和盘托出,都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在那些时候,理智虽然勉强占了上风,她却不由得在感情面前让了步。她又一次产生了欺骗亸娘的犯罪意识。
有一天,亸娘的手被她紧握着的时候,亸娘不由得惊奇地问:“姊!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冷?”
“没有……没有什么。”
“姊的声音发抖了,姊的面色发白了,怎说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反常的惊惶,引起亸娘的注意,她一定要问出一个所以然:“姊有了什么事情,怎不让妹子知道?”
“真是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这时心里已经决定要说出真话,并且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由于一种习惯的力量,冲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谎话。她的勇气消失了。既然谎话已经出口,她索性顺着它再说下去:“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来着了凉。这会儿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额角。”
“姊为着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风险!”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不相信亲密得好像已经凝合成为一体的姊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说假话的可能性,亸娘当真用自己火热的面颊去亲了一下姊凉冷的额,她没有感到姊在发烧,于是认真、关切地劝道:“妹子倒没有什么,可把姊累坏了,烧还没有发出来,鼻音重了,姊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里,在想象和悬揣的不安中,依靠着这堵并不牢靠的封锁墙,亸娘,还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总算度过了存在着真正爆炸性的危险和最苦难的日子。
2
警报解除了。
六月中旬刘锜接到马扩从河间府写来的一封亲笔信。当时马扩已经跟随着宣抚司撤往河间府。在信里,他详细地告诉刘锜战争失利的经过和他本身的经历。信的调子是高昂的,尽管目前战局正处于最艰难的阶段,很多人认为战败已成定局,心灰意懒,只等朝廷的一纸诏书,他们就准备来个“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历戎行的将军中间,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没有前途。但是马扩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越过这个阶段,胜利就会来到。他列举了在辽的见闻,作为自己的论证,还告诉刘锜目前他打算着手去做哪些工作,希望得到刘锜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帮助。
他还写了两句柳词,表示出自己甘愿为战争贡献出一切的决心。
但是出于彼此相同的考虑,他怕战败的消息可能在赵隆身上产生后果(他目击的那次咯血给了他多么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刘锜瞒去这封信,单单让他们看到他附在里面的家信。
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凌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