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6页)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凌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钩中间找出他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折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凌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甲胄,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的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决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就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句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