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15页)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了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作“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遗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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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哩!”
亸娘由于自己没跟她们一起下田劳动,不无赧然地回答。这种赧然的意识来源于她的谦卑,永远以为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其实却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按照马母的安排,家里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总持家务的马母,只要健康情况许可,自己也要下田。她从西北带来的田间知识,在这里仍然适用。家人们在劳动中发生了疑问,都要像请教一个老农一样来请教她。她一直是田头的主宰者,直到赵杰娘子来到这里。
从他们的家搬来保州后,马母就割得三十多亩田地,依靠自家和雇工的劳动,有所进益,并且逐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马政、马扩长年离开家里,马政复员到西北后,按照西军的传统,他的俸禄收入,几乎是与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马扩东奔西走,大手大脚地赈济朋友部属,领来的请受,不仅不能够帮助家庭生活,有时还不免要给亸娘写信,从母亲那里刮去一点。有时信里写明请交来使白银十两,很可能这个信使就是受赈济者。白银坐等要取走,哪管家里抽筋剥皮!在这方面,马扩倒真该脸红一下的,大约他不会有赧然的意识,如果他要用的钱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里,去向哪个要?游子取给于家,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复杂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千思万想,大约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经济账。
可以伸出手来,无限制地向家里要钱,可以伸出手来,无休止地向母亲要索她的母爱,这是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家庭从军、参政,已经做出一番事业的马扩身上残留下来的亲子、娇儿的依恋。每次他回到家里,这种残余的依恋就会无限地扩大起来,终于把他完全淹没了为止。
亸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识为亨祖授读。在那边境小城里,亨祖没有可以附读的地方,让亸娘担负起马家第三代的教育,显然是最重要的任务。亸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这个军人世家中,已算得是个女秀才。她一心想把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尽对马家的责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两眼通红,昼夜没个休息,还怕教不好书。特别爱怜她的马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再给她分配其他的任务。
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亸娘对于还没落地就失去父亲的亨祖有着一种超越家族关系的特殊感情。这种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感情有着非常坚韧的性质。虽然他们彼此都怕触痛这个创口,有意把它严密地封闭起来。
任何一个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间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学的成绩就能事半功倍。
亸娘按照当初马扩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儿,连授课的内容也完全相同:《史记》《左传》《楚辞》和唐诗。这些书家里都有,有的还是亸娘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可惜《楚辞》丢失了,她记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别艰深,佶屈聱牙,她自己也读不懂,丢了倒好。所有这些书,她都照当年马扩为她讲解的讲解给侄儿听。有时讲得精彩,亨祖听了入迷,她就低声腼腆地向学生声明,自己无非把三叔讲过的书复述一遍给他听罢了。说到“三叔”时,她的心就会狂跳起来,而她感觉到侄儿也有同样的激动,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种机会,把“三叔”提起几次。这给了她巨大的喜悦。后来越说越多了,虽然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兴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个秘密,只能在侄儿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