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5/15页)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
在他长篇大论教导侄儿的时候,亸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听着,在一句话中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连带的责备了,因而脸红起来。扪心自问,她虽然成天听人说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它们间有什么区别,她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还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阳在哪里、常山在哪里?为什么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贼兵就无法南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去教侄儿?学生的错误,可不是她老师的失职?
可是他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她讲过,或者是讲过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些,总之就是他的失职。有了这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又敢于微微地抬起头来。
马扩注意到亸娘今天已经有两次红过脸,两次红脸都跟自己的谈话有关,因而他对年轻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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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像一坛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酒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来,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亸娘的“心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受到排斥打击的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注满在一格铜匮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部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镂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刹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由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恐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叽叽喳喳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鸡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鸡赶回鸡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