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2/16页)

这两条都是好消息,马扩听了放心。沙真带来的越狱计划是赵大哥出的点子,经与七爹详细推敲过。它富于吸引力,而且轻而易举,不必伤害什么人,有绝对成功的把握。越狱如获成功,估计母亲、妻子也将来到山寨,不久他就可以与她们见面了。

刘七爹几次带来的消息都是偏于乐观的。譬如他说母亲的身体一如往昔,亸娘病体也早痊愈。马扩不能完全相信它们都是真话。母亲一向虽然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父亲战死,侄儿失陷,对她都是莫大的打击,再加上他自己长期系狱,亸娘多病多灾,国难家恨,百忧交集,怎能不在她的身心中留下巨大的伤痕?

去年十一月他去保州探亲时,与亸娘缱绻难分。当时两人都产生了一种分别后很难再见面的不祥预感,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他考虑的是战争即将爆发,既然参战,他就有可能战死,而亸娘害怕的是她听说真定方面有人要陷害他。当时他已经从几个方面得到警告,要他谨防王渊、李质这些小人的报复陷害,但他并不在意。他不相信他一向蔑视的王渊之流能有什么办法来加害于他。看不起一个人的品质,连带也蔑视他的能量,他难道不知道有些道德品质极为恶劣的人干起坏事来却是很有才情的?马扩由于盲目地自信,忽视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丧失警惕心,果然着了他们的道儿。

在那几个月中,亸娘经历了流产、早产、难产三重关卡,挣扎于死亡线上,命悬一线,而自己身陷囹圄,无可着力。有时他心里想,莫非他们的预感真是有些道理的,他们今生难道真正不得再见面了?

这种婆婆妈妈的想法居然也在豪迈绝伦的马扩心中生根,牢狱生活是滋长这种想法的温床。他失悔于当日保州城外一战胜敌,他马上就可以进城与亸娘相见,却请缨去救中山之围。一言才决,驱马便行,错过这个机会,造成了长恨。

每次他见到刘七爹时,都要问到亸娘的身体,而七爹每次回答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亸娘早占勿药,如今已经结实得像个牛犊,每天怀着乳儿,下田劳动,干起活来,简直比得上赵娘子。而马扩知道亸娘是从来不懂得干农活的。她要下田,赵娘子也不会要她去,这句话分明是个漏洞。

无论对亸娘、对马扩,刘七爹采用了同样的办法,先安慰了他们再说,至于前言不搭后语,引起他们的疑窦,那只好以后再说。马扩熟悉他夸张的习惯,领略他的好意,对他说的话却是不能深信的。但这一回是沙兄弟带来的消息,而且又是赵大哥托他转达的,那当然可信。现在他只要一举足之劳,越出监狱,回到山寨,就可以打破那无稽的预感,与她相见了。他多么盼望这个好不容易才能盼到的机会,争取这一次百劫余生后的见面!

但他还是拒绝那越狱的机会,理由是,他蒙受大冤,被关进牢狱,要离开它,不能是折了脊梁骨从门槛下爬出去,也不能是偷偷地逃出去,要么不出去,要出去非得正大光明,开了大门,送他出去不可。

几次出狱的机会都被他以这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父亲和侄儿出征不久,刘七爹也悄悄地离开真定,他走得匆忙,来不及进狱道别,只把马扩之事托给老禁卒徐信。

有刘七爹做他的后台,徐信虽然胆小,上面的关系都由刘七爹打通了,他行起事来倒也理直气壮。自从抽去了这根拴心骨儿,他佝偻更甚,好像比刘七爹的年纪还大上十岁。一把花白乱胡子中间的笑容消失了,偷偷摸摸说一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就急忙走开,唯恐被人发现。他对马扩的照顾只限于饮食方面,不让他吃到苦头,如是而已。

从那时开始,狱中的关防加紧,马扩搬到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单独关押。已经与他建立起相当亲密友谊的难友们,包括第一次向他介绍狱中情况的热心朋友豪杰之士巩仲达、愿意自宫的蔡俊、出狱后仍要去干老行当的“白日撞”等人,都被隔绝了。山寨来人更被严密控制,不让见面。徐信本人也受到监视,馈食之外,不许他和马扩有其他的接触。

“白日撞”撞来了一条重要新闻,而且利用白日放风的机会撞到马扩的别院中告诉了他,那是一条最坏最坏的消息,榆次战败,小种经略相公以下的将佐官兵全部阵亡。刘七爹就是为此出门的。不消说这些消息在马扩心中引起的震惊哀悼。他本来也有点猜到刘七爹的不辞而行必有缘故。现在他多么希望有刘七爹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为他传递消息。看他在狱中进进出出,滑脱如泥鳅,大小狱吏都尊敬他,从来不妨碍他的行事。不像徐信行动拙慢、胆小如鼠,反而处处被人抓住小辫子。刘七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即使言语夸张,本人臆想掺杂的成分,超过事情真相。但是打个折扣,挤去水分,多少可以了解个大概,比目前蒙在鼓里的情况总要强多了。譬如榆次战后,太原的命运如何?斡离不的东路军沉寂了半年,跃跃欲试,出动南下了不曾?老种经略相公犹自无恙?不见得,从去年勤王以来,听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目前他在京师,还在河北前线?还有,一天徐信偷偷地说了一句:“赵大哥离开山寨已去河东。”语焉不详,再问下去就变成个锯了嘴的葫芦,索性不回答了。马扩心里想,赵大哥此去必是去会韦寿佺、李宋臣、冯赛等人,不知会见了没有?河东情况有无变化,义军有没有在敌后活动,以牵制粘罕围攻太原之师?所有这些在他心里千转万回的问题,在监狱里,谁都不能回答他。自从他发作了一次以后,徐信害怕了,明显地要躲避他,匆匆馈食,总是站在木栅门口,东张西望地不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