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8/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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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八年正月初三夜,这个刚刚“举长子自代”,还不习惯使用靖康年号的“致仕”皇帝徽宗赵佶帝匆忙逃出东京,径奔亳州上清宫“进香”。
在亳州途次,船泊野航,他们暂时登陆,在一所古寺中宿夜。那夜帘雨潺潺,他梦魂不安,蓦地想起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词句,就无法入睡。他从头检点起目前的处境:皇帝宝座已让给儿子,东京城受金军包围,命运难卜,很可能就在他此刻的转侧无眠中,东京城内外火光烛天,喊声震地,已被攻破。那时家国两丧,宫室不保,还有他多年裒集宝藏的古书古画、彝器法物,随身携带无多,自然都将化为乌有。除郑皇后外,妃嫔、帝姬、皇子随行的也只有寥寥数人。如果东京失陷,只好让他们自为生死了。
当然他最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宝贝李师师。临行前,他打发内侍黄经臣去镇安坊邀请同行,不料黄经臣回来说师师病重,无法随行,劝他途次“保重”。师师说得决绝,她既决心与东京城共存亡,那么这口信可能就是她的诀别之词。他把“保重”二字当作珍贵的纪念品缄藏在心底(他绝没有想到师师的原话并非这情意绸缪的“保重”,而是词义十分严峻的“自重”)。此刻他又把那珍藏品翻弄出来,一番抚弄、一番摩挲,不禁百感交集,黯然神伤。此时不但不能入睡,也不想再睡下去了,就轻轻起床,剔亮油灯,用手在那积垢蒙尘的书桌上抹了一下。野寺简陋,设备很差,幸喜文房四宝倒是有的。他慢慢地磨着墨,又哈一口热气,把那冻僵的笔头化开,不多时就吟成一首《临江仙》,写在一张揉皱的废纸的反面。
词是本色白描,弥见情真景真。词牌用的临江仙,这座古寺确实造在淮水之滨,不过这个“仙”绝不是受尽人间烟火供养,祥云缭绕的神霄帝君,而是一个吁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遭受劫难的散仙,词的内容当然是凄苦的:
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余。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
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
这里要加上一条注脚,被愁牵住的心上之虑,当然是在京华的师师,而非其他。但师师并未捎信给他,实际上他是无书可回,而他的这封回书也永远寄不到“伊行”了。
太上皇很不喜欢周邦彦之为人,但填词却受到他的影响。周邦彦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情词:“……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太上皇这时心里想的就是他们梦魂相通,他这里一纸飞去,她那边已飞舸而来,二人就在淮甸,就在这间古老的僧寮中霎时厮见。这对别人又有何妨?
但他等不到那样的一次欢会。
四月初,太上皇回銮,枢密使李纲远赴南京迎銮。太上皇意有不足,退回不进。李纲弥缝于父子之间,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戏剧化的父子会。那一天,太上皇进入宋门,渊圣已在城门口跪迎銮驾,把太上皇一直送进龙德宫。太上皇头戴一顶白玉并桃冠,身穿销金红道袍,两者都是道教的装束,虽然穿着不伦不类,却符合他道君皇帝的身份,同时表明他今后一意修道,不再干预政治,使渊圣放下心来。
不过真要做到一心修道,不问政治、不问外务又是谈何容易。
第一,他一再派老内监黄经臣去找李师师,得到的回音是师师已经搬家,镇安坊人去楼空,连李姥也不知飘零到哪里。看来师师是有意躲避他,不让他踪迹到她的行藏,黄经臣到处寻找,都得不到线索,真是“踏遍京华三十里,不知何处隐师师”,他与师师的最后联系中断了,这使他惆怅不止。
第二,在他回銮前后的几个月中,朝野响起一片声讨六贼声。言官们弹章不绝,大官小官都要在这个问题上表态。打落水狗的人到处都有,既然皇帝已经下召,本来应为至尊讳的一些话现在已无所顾忌了,后来越说越凶,似乎祸国殃民的根子就在他身上,简直使他无地自容。仁孝的皇帝竭力安慰他,一再表示要处分几个言辞过于激烈的言官,并且频繁地前来龙德宫朝谒,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唐肃宗之续。那唐肃宗趁父亲玄宗皇帝避兵入蜀的机会自立于灵武,硬挜一个太上皇给玄宗,后来内慑于艳妻张皇后,外迫于权阉李辅国,拒绝朝见玄宗,两宫间造成不可弥补的嫌隙,玄宗最后是否得到善终,还是半夜三更被人割断脖子,剔去喉骨,迄今还是一宗历史上的疑案。渊圣的表态固然使太上皇满意,但在具体行政措施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几个月间,蔡京、蔡攸、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先后被流放或明正典刑,还割下头颅,装在水银瓶子中号令示众。殃及池鱼,连带谋国谋敌、仍有劳荩的赵良嗣也被处了死刑。朝廷明旨公布他们的罪名,都隐隐约约地点到太上皇,不为他留些余地。每次行遣发放,他都像同案犯一样要心惊肉跳好一阵子,日子很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