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0/22页)

不过要把这句话隐瞒下去是不可能的,即使暂时隐瞒也不可能。赵不谌回到州衙的当天,当着将士官绅父老的面,就大吹大擂地把马母的话以及他自己代马母设想的话复述一遍。以后凡是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要再说一遍,一直重复到几十次,每次都要添些油、加些醋。转述者自己也要添油加醋,最后竟成为一则原原本本的民间传说,仿佛那个皤然银发的老婆婆已经端坐在一堆烈火中间,冉冉向天上飞升。那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在好几百年以前,他们还没有出生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抹掉那些添加上去的细节描写,单凭马母那几句简单朴素的话就有千钧之重。它像一块大石头投入穿城而过的大清河,激起无数浪花。它的反应是多方面的,特别因为马家乃是外地迁来的客户,并非本地土著,她们愿与保州城共存亡,这对保州人起了多大的激励作用,赵不谌知州下的这手棋实在太妙了,令人叫绝!

这些反响很快就回传到马家,马母察言观色,从每个人的神情中看出她们早已听到她的保证,后来柴草堆在家门口,这件事根本无法保密了。

两个媳妇仍都保持沉默。

大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同意她的保证,那可能是事实。小媳妇的沉默,她理解为潜在的抗议和无声的谴责。那是误解还是有几分猜中,马母也无法判断。亸娘仍然保持那副蒙蒙眬眬的眼神,是悲哀、是迷惘、是麻木,还是含有一些谴责,它们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它可以随人们的意思去解释。在马母看来它毋宁是在谴责围城的敌军,谴责把丈夫投入监狱,迄今还没有把他放回来的官员们,她是在抗议一场烈火将会把她的最后希望都烧成灰烬的设想。什么都可以设想,什么又不能肯定,反正她自己没有明确的表态,谁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越是这种无声的谴责,越在马母心中形成一股压力,有时压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在那段时期中,马母一直回避着与媳妇见面,即使见了面,也回避正面去看她的眼睛,回避与她说话。似乎她们之间存在了这个芥蒂,她就失去关心她和爱护她的权利了。她还是与往常一样关心媳妇和小孙女儿的,但她要了解她们的情况,只好向赵大嫂侧面打听。

亸娘有一种令人烦心的咳嗽病,可能还是从父亲那里带来的,临产后成为断不了根的后遗症。马母为它花了多少心思。都说冰糖川贝母炖秋梨吃,可以治愈。围城后药物奇缺,马母好容易弄来几两川贝母,每夜都亲自料理了,送到媳妇手里,逼她吃完一个梨。这几天还同样是亲手料理,却委托赵邦杰娘子给送去。赵娘子回话说,媳妇的咳嗽已愈,不敢再烦劳婆婆炖梨煎药,这项蠲了也罢!媳妇的咳嗽可真痊愈了吗?不!白天倒不觉得,晚上她们隔一进屋,夜深人静,她年老人晚间又睡不着觉,只听见一阵阵揪住她心肺的咳嗽,有时咳一盏茶的时间还停不下来。为什么就断了药呢!

还有,媳妇的奶水一直不够,母女俩看起来都有些面黄肌瘦。围城以来,食品腾贵,凡是可以发奶的猪蹄髈、鲫鱼、鸡、香蕈、木耳等东西都不容易到手。马家的经济又不甚宽裕,马母还是尽可能地去办到。只是媳妇没有胃口吃下去,一顿饭下来,蹄髈整只留下,只喝一点汤汁,鲫鱼只吃一段尾巴,她显然想省下好的留给老人吃。这真叫马母发急了,媳妇怎么一点儿不体会婆婆的心意。孩子虽然是女的,可也是马家的一点血。那婴儿瘦瘦小小的脸,却长着一头浓密的细发,还有一双水灵灵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可逗人哩!凡是自己的骨肉,即使很丑,长辈看来都是美的,何况那女小子真有几分水秀。平时,做奶奶的一天要去看她十多次,二十次。这几天,由于受到某种压迫,连带也看不见小孙女儿了。这真够她难受。她只好在媳妇的房门口转来转去,听她哭一声、叫一声也好,临到头来,还是用着躲躲闪闪的语言,拜托赵娘子带去自己的歉意。

不过抱歉尽管抱歉,她还是没有收回成命。她不离开保州,媳妇也就离不开她,这就意味着夫妇俩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这种感情上的僵局,长期延续下去,既然婆媳俩都不改变自己的想法,矛盾迟早要激化。强烈的爱国意识和牢不可破的成见混合在一起与凝固的爱情和执着的追求相撞击时,难免要爆出可以酿灾成祸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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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紧张的战局一再推迟了矛盾的爆发点。

九月、十月、十一月,金军的攻击像潮水般冲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喘不过一口气。闰十一月、十二月,攻击虽有所缓和,完颜乌野也筑的长围把保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的破城威胁仍然笼罩在每个居民头上。在那几个月中,马氏婆媳也感染到围城的气氛,随时准备应急赴死,她们心里都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涨满了。即使亸娘内心中有种种活动,只要马母真的举起火来,她将毫不踌躇地跃入火堆,因为到了那时,别无其他的选择。在那段时期中,马母无法抑止感情上的内疚去说服对方服从自己,亸娘也找不出理由反对婆母的主张,她们一方是有理无情,另一方是有情无理,就这样把矛盾拖延下去,直到过年以后,金攻城部队大部已撤,连长围中也只留下少数驻守士兵,局势显然和缓了。外部的约束力量基本解除,内部的矛盾才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