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2/22页)

这一问正好问在点子上,倒使马母不好意思回答。

马母向来不喜欢装模作样,尤其不喜欢为自己做宣传,她暗暗下的决心既不需要用语言,更怕用某种形式表现出来,这可不符合赵知州的要求。是他逼她说出这些话的,后来又是他抓住马母“尊官所行之事正是老身心里想做的”这句话,越俎代庖地派人代她在家门口堆积起柴草。这样就把马母的一项高尚动机宣传化和戏剧化了。马家是堆柴火的第二家,接着又有几十家自愿或多少有点被迫堆积起柴草来,但也还不至于像刘七爹夸张地说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堆柴草。

一向被保州人看成为糊涂的好人、不堪的长者的赵不谌浑浑灏灏、胡天胡地地活了五六十年,几个月州官做下来,忽然开了窍。他变得鉴貌辨色,机灵出奇,能言善语,圆滑异常。人们最初贬称他为“赵不堪”,后来褒称为“赵不愧”,意思是不愧为保州的好州官,现在则是贬褒互见的“赵不识”,意思是这个人已变得面目全非,使人无从辨认了。

保州人三易其称,都是在“不”字上做功夫。“不”字命名,由来已久,汉朝就有名将程不识,直臣隽不疑,赵宋宗谱中又规定“不”字为一个辈分,非任何人可以改易,只是不字命名,最为困难。人们取名习惯上要用好看的字面,如忠孝仁义善良礼让等,这些字面上加一个“不”字都变成了负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岂可立于世上。反之用一些贬恶之词,放在不字下面,如不贪、不佞、不淫、不滥等,意义固然是正面的,只是字面难看,叫起来也不好听。尤其宗室取名,只能限于一个部首,字数有限,而这个辈分的男孩却越生越多,取不胜取,最后只好用些谁也不识的僻字,滥竽充数,根本顾不得用意的善恶了。

为赵不谌起名的宗正寺丞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谌字会被草野之人读成堪字,不堪二字连读真使他大大不堪。幸亏他以本身的努力,扭转乾坤,洗刷去不堪的恶名而代以不愧、不识的美称,留誉后世,足以使他自豪。

不过老百姓的月旦,最为公正,在“不识”这个美称中仍保留着对他的不足之处的评价。现在有更多的人看到他过火的表现,不免要在心底嘀咕一句:“这位赵知州越变越出格,怎么变成个‘老参军’的模样?”“参军”并非官衔,而是当时演杂剧的一种角色,相当于后来的“副净”“小花脸”。它与另一角色“苍鹘”一起演出,互相插科打诨,做些滑稽诙谐的动作,博取观众一笑。称赵不谌为“老参军”也有道理,他现在确实很有些滑稽突梯,以过火的表现来博取彩声的“老参军”的味道了。不过人们在骂他为“戏子”的同时,仍然相信他殉城殉国的决心是真诚的,并无弄虚作假、盗名欺世之意。如果他是戏子,也是个真戏假做的戏子。

在围城的紧张气氛中,作为一州行政长官的赵不谌能够让人民放松一下,不惜以自己成为他们讽刺嘲笑的对象,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不过过火的表现和过多的宣传就近乎卖弄,反而会给人以不真实的印象而损害其自然产生的效果,这却是“老参军”的赵不谌永远不能明白的道理。

刘七爹不知道这堆堆在马家门口的柴火竟包含着这样丰富的政治哲学,更没有想到,在马家目前的情况下,这个尖锐的问题很可能成为一根导火线,一经点燃就可以引起一场灾难性的爆炸。当时马母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赵大嫂看见她为难,马上就补位上来,为她解围道:“只因围城中缺少柴火,州官派人打了柴挨家逐户地分发。今天发来,还来不及收进屋内。七爹你看这左邻右舍,不是好多家门口都堆有柴火?”

“好,好!”刘七爹竖起拇指痛赞道,“如今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州官,连老百姓家里烧的柴火都想到了,真不愧为父母官。哪像真定府的那些瘟安抚、贼总管、贼钤辖,好事不做一桩,一心想害人。”

马母、亸娘、赵大嫂的眼睛一起亮起来,被那瘟安抚、贼总管陷害的正是她们日夜思念的亲人,他的吉凶如何,现在哪里?刘七爹肯定把他的消息带来了,但他还要卖关子,不肯一下子就倒出来。刘七爹此来确实带来一大箩筐的消息,好的坏的,使人悲恸的、高兴的、悲喜参半的都有。他仍然是一只报喜不报忧的雄性老喜鹊。先要把一些坏消息一笔带过,然后再报好消息。他的心里有一支指南针,不管客观事实指的什么方向,经他一拨弄,一调整,令人忧的、喜的、哭的、笑的一切消息都纳入他的指南针所指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