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6/22页)

老百姓对待不争气的官家的态度犹如他们对待败家的父亲一样,尽管心里对父亲有意见,但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挽救这个败落的家业,父亲到了病危时,还是要去质店当掉最后一条棉裤,换来人参黄芪来救他一命,官家与父亲一样都没有选择余地,碰不碰得到一个好的官家或一个好的父亲要碰运气,而保卫他们的家业和朝廷,挽救他们的生命却是人们责无旁贷的神圣义务。对于这个天下通行的原则,谁也不会产生疑问。

马母和赵不谌一样都是这条通则的热烈拥护者。他们交换过“朝廷不明”这句开场白以后,赵不谌就想搬出他的“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套顺口溜,马母抢着截断他,要求把自己的话说完。

“五月间先夫携带孤孙出征,榆次一战,大军溃败。先夫随小种经略相公殉节沙场,孤孙亨祖迄今生死不明。如今寒舍已无五尺应门之童。老妇弱媳,茕茕孑立,只是报国之志未敢后人。尊府如有驱使,无不应命。”说着,她就领赵不谌走进偏厅,指着地下的几堆东西,“区区些物,聊表寸心。尊官就派人将去,如能用于城头杀贼,先夫也当含笑于地下。”

这堆东西并不起眼,二十多担存粮,米麦黍粟都有,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一目了然。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堆得比粮物更高。将门之女的马母知道把它们熔成铁汁,在城头灌浇攻城的敌人,守城时最最有用。一生未见战争的赵不谌却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心里想道:如把这些钢铁回炉,铸造兵器,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派得上用场?

旧兵器倒也有几件,只苦于为数不多。只有几张破弓旧槊,两三把生锈的刀而已。宋朝时对武人限制甚严,现役军人允许家藏武器的限额甚至比一般地主家里还少。地主家藏武器是为了防“盗”,军人呢,他已经掌握了武艺,还藏有那么多的武器,目的岂非是造反?马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捐赠物中只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无损的,那是马扩长兄马持的遗物。他与青羌人最后一战,因事出仓促,来不及披甲上阵,结果兄弟俩双双中箭中枪阵亡了,留下这副盔甲,就成为马家神圣的纪念品,谁都没有再去用它。马母现在连这副盔甲都捐出来了,表示她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看到这些捐赠品,赵不谌还是千谢万谢地欣然笑纳。物不在多少,全看一片心,在这点上,他与马母有共同的语言。事前他已听人说过马家清寒,拿不出多少油水,他期待于马母的,不在物质而在精神,他只希望马母能说出一句表决心的话,用来激励士气,教育全城军民。

他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表示感谢,迈动着肥胖的身体,正待拜下去,早被马母拦住了。然后州官表达他的本意道:“下官回……回衙,还要向全城军民备述太夫人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决不离开危城,誓与兵民同存亡之意。巾帼得此,乃全城之荣,下官岂敢缄默不言。”

这段话显然打过腹稿,说得相当流畅。马母乍一听了,还当是泛泛的谢词,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想借她的话来激励别人,用心良苦。马母为人一向沉默寡言,她从西北一迁牟平,再迁保州定居以来,与官府打交道,七八年中说过的话总加起来,还不到今天的一半。现在既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尊官之意,老身懂了。尊官所做之事,也就是老身心里想做的事。芦荻柴草,早有准备,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临难决不苟免。尊官就把老身此言,说与全城百姓知道。”

赵不谌没有期望马母能说出这样坚决动人的话。这话出自一位人人尊敬的老妇人之口,其效力比男人说的更胜数倍。他一躬到地,深深唱喏,表示领佩之意,一面在心里乐开了。想到今天回衙,一定要与那老头商量,把他几十串糖葫芦全数包下来,犒赏属吏随从,让大家吃个痛快。这个小小的东道主,他今天算是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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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本人陷狱,妻子亸娘经过流产、早产、难产那两场生死绝续的重病,接着又传来保州城遭到金军猛烈攻击的消息以来,马扩至少有过三次被告知他的母亲、寡嫂、妻子、幼婴将要离开保州,或者已经离开保州,走上来真定西山和尚洞山寨,安家落户的路上。

按照常识判断,保州是金军必经之途,早晚要沦入敌手,马扩早就希望把家眷撤到山寨,一旦出狱,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战斗,再无后顾之忧。不幸战败,母子夫妻同归于尽,也总比心挂两头的好。这些消息,无疑地给马扩带来很大的安慰。在牢狱中失去自由的囚犯,没有什么比家人平安或者即将团聚的消息,更值得盼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