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邦的战国时代 三、访丰县龙雾桥
前 言
在远古的氏族传说中,母亲与神怪相结合而诞生英雄,是父系不明的古代婚姻关系的遗绪;在近古的民间传说中,母亲与神怪相结合所诞生的英雄,或许就是婚外野合的结果。
未去沛县以前,我结识几位徐州的朋友,都是好古的同行,见面不时议论起刘邦在沛县的事情。徐州师范学院的王云度先生在徐州多年,对沛县山川人物了若指掌。他告诉我,沛县民间,男女风气开放,野合外妇,是古往今来的常事。刘邦的大儿子刘肥,就是外妇曹氏所生。外妇就是婚外的情妇,刘肥是刘邦与情妇的私生子。刘邦当上皇帝以后,堂堂正正地封刘肥做了齐国的国王,当时当地,没有人忌讳这种事情,甚至流传以为美谈。以此推想,司马迁所采录的刘邦出生的神话传说后面,可能也藏有刘邦是野合私生的隐事。有道理的见解,动了我去当地的念头。
二〇〇五年三月间,我循先人故旧的足迹,到丰沛访古问旧。丰县县城东北两公里的古泡水上,现今的新沙河畔,有龙雾桥遗址,据说就是刘邦的母亲与龙相交合的地方。龙雾桥早年建有庙宇,已然毁失,现建有两座碑亭,为丰县政府所指定的保护文物。一九八一年,遗址近处的梁楼村出土两块石碑,一块是明代宗景泰二年(一四五一)所刻的《重修丰县龙雾桥庙记》,一块是清朝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〇)所刻的《丰县重修龙雾桥碑记》,现都已被重刻,立于龙雾桥碑亭。
《丰县重修龙雾桥碑记》碑的刻主,是景泰年间的丰县县令侯孙。他为了求雨而重修龙雾桥庙,在桥旁掘得一宋代石碑,是北宋哲宗绍圣三年(一〇九六)的丰县令杜某所立。惺惺惜惺惺,侯孙由此而生“物事建筑有终穷,神灵精气不衰灭”的感慨,特撰文刻碑,彰显汉高祖生于人龙相遇的旧事:“嗟乎!桥祠一物,固有终穷,而其有云气者,钟于神物,虽久而不衰。况其龙也雾也,乃天地阴阳之全,变化聚散,皆不可测,是以龙兴雾滃,理势必然,而取以为斯桥之名,断自汉高初生,母遇交龙而得,后基四百年之帝业,岂偶然哉!”“龙也雾也”,龙就是雾,龙雾桥得名的由来,在于龙、雾的混沌,水气所聚的天象雾气,演化为灵气所钟的神怪龙景。
龙雾桥,失去灵气就是浓雾桥。
我到龙雾桥时,已是夕阳晚照,河畔寂寥,碑亭残破,有船牵动水波缓缓驶过。身临其境,睹物生情,感沛县之风土,诚如王先生所言。当年秦始皇东巡,对于楚地男女苟合的淫风,多有指责。如今沛县地区发现的汉代画像石上,有男女野合的图像,视儿女间的情事,为人生美艳。想像当年,浓雾弥漫,雷阵雨骤然袭来,有一女一男避雨水塘边,大树下草棚里,天昏地暗,一时天雷勾动地火,情由雷电点燃,野合随云雨翻转。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太公早有风闻,赶来撞个正着,瞧了个明白,遂留下了后世龙雾的话题。
据说,私生子往往聪明强健,因为授精于父母生命激情之时。古今中外的大人物,孔夫子出于私生,秦始皇有私生之嫌。刘邦个性完全不同于大哥、二哥,刘邦发迹以前一直不为父亲太公所爱,这些或许都与刘邦的出生暧昧不无关系。刘邦好酒好色,青年时浪荡乡里,胆大妄为,活脱脱是个流氓无赖,这种天性的由来,或许不在太公,而在于与刘媪野合的精壮汉子的基因当中?
往事迷茫,古代的事情不得不多多借助于推想。在对刘邦诞生神话的各种解说中,浓雾野合的推断合于民俗学的研究,容易被有科学观念的现代人接受。在远古的氏族传说中,母亲与神怪相结合而诞生英雄,是父系不明的古代婚姻关系的遗绪;在近古的民间传说中,母亲与神怪结合所诞生的英雄,或许就是婚外野合的结果。
溯源历史,追述先祖,明了今我的由来,是植根于人类本性的思路。古代社会,先祖与神明一体,是今我的保护人和精神的归依。子孙后代追踪回忆过去,战战兢兢,敬敬畏畏,当触及到与当今的道德意识相逆相悖的往事时,本能无意识地会作委婉的掩饰。曲折的表达,为后代留下需要解说的梦呓。近古以来,文化发展规范本能,为尊者讳,为长者讳,成为文化避免道德尴尬的传统。伟人英雄的不雅情事,往往不是被隐去,就是被改造。
野合的旧闻演化为神合的美谈,司马迁也许心里明白,只是不好点破,毕竟是本朝的开国皇帝,说话得留点分寸,叙事需要含蓄。不比两千年后的历史学家说起话来自由自在,可以在追究史事的心思上发千古之覆,用科学历史的方式开启帝王的隐私,逼近历史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