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父亲
我母亲常言:“吾家是严母而慈父。”孩子有过,要父亲责罚,他左手执孩子之手,右手用两指在孩子掌上摸索,画圈圈,然后举起曰:“下次再错,要打手心。”手始终不下来。孩子们大声喊佣人,则必受教训曰:“走近去说,自己去做。”父亲自己对佣人,即使急要,亦言:“待你有空,为做某事。”父亲性拘谨务实,一生在书卷中生活,所心得,严守力行不怠,知之者许为孝廉方正。他早年为分祖母之忧,日间授徒,夜间应书院课,于光绪壬寅年(一九〇二)应乡试中举人。祖母年七十三岁去世,他哀哭不已,致咯血。我幼时,一日在抽屉内发见铅笔、橡皮、练习簿等一包,此在家里尚少有。我羡慕铅笔已久,向父亲要求取用。父亲谓原是阜升(辛嘉)送的,但他以为不宜浪费公物,是以搁置。阜升是我族兄,在浙江武备学堂肄业,纸笔由学校发给,此其剩余之物,而父亲不欲宽我取与之戒。
父亲自处及教儿女,首重一句话:“勿说谎。”我是第一个孩子,他取名曰“性真”。我上学,他正楷写“沈性真”三字,解释命名之义,且曰:“真之反面为妄,妄则无所不为,是个坏人。”我最小之妹名“性元”,他说:“元者,善之长也。”他期望儿女们都作诚实善良人。我深悔因同学笑我“性真”系僧尼名字,呼我“师太”,在投考北洋女师范学堂时,自改名曰“景英”,故名我的女儿曰“小真”,再传父亲之意。
新丰公塾是庚子年(一九〇〇)偶然集合的读书团体,表兄敖梦姜(嘉熊)来请我父亲去任教师。义和团之乱,关心国事的人,既愤联军之凌辱,亦痛清廷与拳匪之无知,嘉兴人尤其敏感。因在朝不主启衅,忤旨被斩首之大吏许景澄、袁昶、徐用仪三人均浙江籍。徐与许是嘉兴人,许家在嘉兴城内,传其生死消息,这件事妇孺皆知。有人避乱到乡镇,梦姜全家搬到新丰。新丰是嘉兴属下一个大镇,开通较早,一些热心人参酌新旧,办此公塾,在竹林庙,竹林庙因公塾而出名。梦姜后来鼓吹革命,出私财在嘉兴办学,自己上讲堂,我做过他学生,在讲堂他不是教书而是演说。徐锡麟刺皖抚恩铭案,继以绍兴大通学校案,及秋瑾案,他涉嫌隐迹,一日忽失踪,家人在河中得其尸体,民国后葬于西湖。我父亲非激烈之人,但素为梦姜信服。梦姜处家庭极厚,事继母孝,继母能画,其画常请我父亲题字,梦姜自己亦能画。辛亥在嘉兴参加革命的方青箱(于笥)、计仰先(宗型)皆新丰人,青箱系梦姜妹夫,仰先是我父亲学生。
我父亲在新丰时,嘉兴董政孚(定枢)先生有侄,少孤而又独子,从师屡不服教,送到竹林庙读书,态度骤变,家人归功我父亲,两家交谊益厚。我后来亦从政孚先生读书,与董氏诸姊妹均同学。
早在戊戌年(一八九八)之春,七外叔祖葛文濬,号慕川,在嘉兴办一学校,名曰“毓秀”,收亲友子弟入学,有中英文及数学功课,因政变而停止。侯官方雨亭先生来知秀水县,极力开地方风气,与慕川外叔祖商,筹设秀水学堂,是为嘉兴有公立学校之始。地方绅士都赞助,外叔祖母家高氏,岁认捐款。陶惺存(保霖)世丈在校任事,我父亲被聘为文史教习。秀水学堂在城内,吾家在城外,父亲每星期一清晨步行到校,星期六下午回家。他愿意住校,可与学生生活接近,认识其性情家况。有学生差一年功课,将辍学谋事以助家计,他往访学生之父劝说:“让儿子读书成功,有助于家计更大。”又往与另一热心同事商,共助此生完成学业。他曾陪送学生到杭州应考,在舟中提醒各人功课,某事重要,某处不可忽,催各人早睡定心。同行中之一人,在三十年后遇我,为历历道其事。
方雨亭先生在嘉兴,嘉兴人称之为“方秀水”,我后因膺白而识其令侄韵松(声涛)。癸丑(一九一三)之役失败,同志多亡命日本南洋间。一次,与韵松先生同船,他知我是嘉兴人,讲出其从江西事败逃亡,在浙江江山县被捕,意外得救的一段故事,与嘉兴很有关系。癸丑二次革命是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夏,在江西湖口发难不到两月,各地失败。韵松在江西任旅长,事败,因长江搜查严密,不敢走水道,他绕道浙东,拟由陆路到杭州返沪。一路与护兵两人均易服称商人,遇盗,各剩衫裤随身,在江山县被捕。他自称姓施,福建人,在审问时,无意中露出某时代住过嘉兴。一日,县长邀与密谈,谓福建人某时代在嘉兴,“施”定系“方”之化名,说出自己与雨亭知县在嘉兴有素。留十日被释放,主仆三人出县署,有人追还一小包,谓系遗落之物,说无其事,定言有之。解开有洋三十元,义释而又追赠路费,“江山县”诚古道人,亦想见“方秀水”当年风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