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3/8页)

上章说过替膺白买书的江口先生,对我是膺白的助教,来一次总要讲些名人的家庭故事给我听,如山本权兵卫(海军大将,组过阁)的太太、广濑中佐(日俄战争封锁旅顺口而自沉,日人视为乃木大将以外另一军神)的朋友等等。他不知道我是从小已经受过这类刺激教育的人。膺白常怪他买书时选择太严,费时甚多。这种爱书而不随便化钱的穷读书态度,实是可敬。吾家日文书大半经过他手,在中国时,他来的信里常是书评,即不买之书,亦说点内容和所以不买的理由。这样的人在日本极平常,我看了认为很难得。他曾经告我,所识中国学生中,膺白是极爱书的一个。我当时还未到过欧美,拿上海望平街北京琉璃厂,和日本出版界相比,“读书人为中国社会中坚分子”一个观念,不禁惶惑起来。

那时日本还没有实行减简汉字,他们的中学里就有汉文教科书,我曾买一部看,而无机会听如何讲读。日本早期的学者和开国的元老,大都精通汉文。我见过的书上,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写的序文,都是很厚重文体。日本人亦多能汉诗,上面说过犬养《木堂诗集》。平常背得出几句中国旧诗,谈吐中不经意而出的雅人,在前一代的日本人中还不少。日俄战时的东乡大将有“一生低首拜阳明”之句,“知行合一”之学,在日本盛于在中国。攻旅顺的乃木大将全家殉国,日人尊为军神,他的“王师百万征强虏,野战功成尸作山,愧我何颜见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绝句,为国家杀敌制胜而归,胸怀若此!这些,在我们亡命时,都重新添一番感触,何忍再打算在自己国里流无辜的血!

日本人虽受中国哲学影响,他们没有取我们的“家族伦理观念”。他们的爵位传长子,财产亦然,家庭间有独立而不倚风气。但很重视我们的忠和义。武士道训练由此。他们一般人都守法,法不蔽亲,以此完成社会秩序。两千多年前我们孟子的一个学生发问,假定舜为天子,瞽叟杀人,皋陶为士,则如之何?这问题实在很好。皇帝的父亲犯了罪,舜是圣人做皇帝,皋陶是圣人做法官,如何处置这件事?孟子的回答分两段,他第一句说:“执之而已矣。”而第二句说:“舜弃天下如敝屣,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他对法律主张严格,而对伦理亦婉转维持。日本戏剧里,有做警察的儿子对犯法的父亲,经过种种悲痛不忍的姿势,而终拿出手铐来。他们的教育,“法”与“情”之间,从“法”。他们的汉文书里有一课,大意如下:某某先生问弟子曰:“如今彼邦用孔子为大将,孟子副之,来征吾国,如何?”弟子不能对。先生曰:“凿斯池也,筑斯城也,效死,击退之。”此即孔孟之教也。他们虽曾崇拜过我们的孔孟,然时时谨防受麻醉,他们对国家大义分明。

我见过一册竹越与三郎着《人民读本》,内容是日本国情和国力的现状,和政治设施的意义、目标,与世界其他强国的比较差别,国民见之,可以了然世界及本国的现状,是对国家的常识初步。这正是中国国民目前所需要,我劝膺白写中国的《人民读本》。他说没有正确统计,没有已上轨道的事,将什么报告国民?比如军备,其时日本常备军二十个师团,添一个二个师团要经国会通过。兵是国家的兵,顾国防亦须顾财政,关涉的事要一一算得出,说得出。清末练新军尚有步骤,我们浙江至最后始成镇(师)。民国以后,南北都如不羁之马,聚集在江苏就有二十六师之多。膺白本人就是负责编遣这些军队的人,可惜只是片时片段的整理,不久军事又起,这番难得的工作竟成绝响。人只知其解散自己的兵,而不注意其编遣而整顿地方秩序之心。为写《人民读本》,引起了许多心事,他说何从下笔?我建议一面写“常”,一面写“变”,即照理中国应该如何,而此时则实际如何,把一篇烂污账请国民过目判断。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我们回到上海,听到中华书局陆费伯鸿(逵)先生言,请梁任公先生编一《国民读本》,其用意甚相仿佛。我们觉得任公是写此书最理想人物,从此放下这一条心。

我们亡命时经济状况,有已得的出洋经费,可以维持生活,然还有缓急相需不容己的用途,因此我把饰物都变卖了,链接婚纪念品亦不留。这种心理解放,是从我母亲处学得。连累一对朋友夫妇,他们暗中立意要补偿我其中一件纪念品,是膺白送我刻有字的一只钻戒。二十年后,我真个接到他们这件高贵礼物,和超过礼物百倍的友情。我珍藏而不使用。又十余年,待他们的长子——我们的寄儿结婚,我拿出来作为贺礼。少奶奶初从四川到沪,带上这件有意义的纪念物来看我,我说不出的欢喜。这对朋友即张岳军、马育英夫妇二位。数十年的友谊中,这件特别为我的美意和深心,我不能不记的。